第11章 十一
十一、
陳余兒朦朦朧朧記得,自己好像斷斷續續做了許多的夢。
一會兒夢到了七歲時自己和四哥在北境營帳內,父親和其他兄長因匈奴偷襲正在率兵激烈對戰,營帳內只剩二人、無人照管,帳外天寒地凍、帳內滴水成冰。
陳余兒冷得發抖,四哥也冷,但更心疼雙胞妹妹,干脆把營帳的羊毛掛毯扯了下來裹在兩人身上,用力摟緊陳余兒小小身軀道:“你看,這樣就不會冷了,我們等爹爹回來。”
一會兒又夢到了應州之戰的城前,陳余之的白袍白甲被鮮血浸紅,甲胄上箭簇林立,宛如刺猬,四哥滿臉血污,還朝著她這邊的方向怒吼:“老廖,讓余兒走!不要讓她上陣!”
一會兒又夢到四哥一身雪白的走進來,面上再無血污,眉目清朗,俯身來看床上的她,昏迷中陳余兒心道:這是四哥來接自己了,如此便能與娘和四哥團聚了,也不失為一個好結果。
于是伸出手去摸四哥的臉,不知為何陳余之好像躲了一下,然后又遲疑著靠近。
陳余兒心頭發顫,眼淚滾滾而出:“四哥,你死的時候也這般難受嗎?我實在是冷得不行了,你告訴我,怎么能死得再快一點兒?”
陳余之沒有回答,只是像七歲時一樣摟緊了自己。
陳余兒心滿意足,雖然還是冷、還是痛,但很快就沉入了混沌無聲卻靜謐安寧的黑甜夢鄉。
這就是全部記憶了,陳余兒翻來覆去想了一想,總結為這博落回不僅能見血封喉,定還會制造幻境,但昨夜那幻境如此真實,現在想起還是令人悵然。
但怎么她就沒死呢?
正思忖間韓林宗從外進來,見她醒了十分高興,過來坐到床邊查了查傷口,又看了看她的面色。
陳余兒見他靠近,昨夜一些零碎畫面在頭中閃過,也不管胳膊上刀傷猛然坐了起來,大喊:“我想起來了。”
韓林宗看她動作過猛,怕又牽動傷口,眉頭微皺,面色有些發白。
陳余兒痛心疾首道:“原來昨日是你用刀劃我胳膊。
韓將軍,我之前是說過如果找不到解毒之物你可砍掉我這只胳膊,但我分明記得被人灌了藥,定是你已找到解毒方法了,你還動我胳膊作甚?
差點兒沒痛死我。”
韓林宗無奈道:“我怕傷口腐肉影響解毒,只是幫你清理傷口,你赫赫有名的白袍將軍還會怕痛?”
陳余兒撇嘴:“我又不是關羽,刮骨療毒都面不改色,要不我也學那女子先毒傷你,再給你清理傷口,看你痛是不痛?”
隨即想起:“那女子呢?”
韓林宗冷冷道:“昨夜在牢里咬舌自盡了。”
陳余兒嘆了一口氣,又問:“不是說我活不到今日嗎,你給我喝了什么。”
韓林宗往門外喊了一聲:“進來吧。”
只見一個瘦弱身影擠擠挨挨地蹭了進來,原來是在牢里撿的那個小向導。
韓林宗點頭示意,他便眼睛閃亮地對陳余兒說:“這山中有一種草,鳥吃了毒果子、毒蘑菇之后都去啄,啄過之后就沒事兒了。
我們南中的毒蘑菇可厲害了,我想這種草連蘑菇的毒都能解,也許有用,就采了許多告訴韓將軍。
你喝了,就好了。”
陳余兒眼帶笑意:“那你可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以后跟著我吧。”
那少年搖搖頭,看著韓林宗道:“我要跟著他。”
陳余兒大笑:“韓將軍,你這是偷心于無形啊,這小孩子是怎么被你收服的?”
韓林宗不自然地正了正臉色,示意少年退下,岔開話題道:“是牧靡草。
本盛產在江浙,沒想到在這南中也有,牧靡能解劇毒,他還真就是你的救命恩人。”
陳余兒沒想到竟是這隨手撿來的小向導輕描淡寫救了自己性命,心中一時高興,用沒傷的胳膊攬上韓林宗肩頭:“韓大將軍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這樣,我們干脆拜把子吧。”
韓林宗一把甩掉她的胳膊,干脆從床邊站了起來,又恢復面無表情道:“你還是受傷昏迷時可愛一些,我勸你自重點兒吧。”
陳余兒也不以為意,問道:“燕王還沒到?”
韓林宗皺眉,搖了搖頭。
陳余兒無可無不可,剛才小向導的話讓她想到了一個解決口糧難題的辦法。
雖然云貴已入暑季,過了菌子最好吃的季節。
但漫山的雞縱、竹蓀、松茸、牛肝、青頭烹飪起來還是異常鮮甜可口,還有恢復體力之效。
那日李文敏的接風宴上陳余兒吃了諸般野生菌子,自此念念不忘。
既然沒糧,這葷八珍弄來吃吃不也不錯嗎。
好在城外并無安田宋楊四家反撲而來的蹤跡,陳余兒調派了一些人隨那小向導辨認無毒又能入饌的菌子,回來讓安國公府頗擅煎炒烹炸的家兵帶領軍內伙夫聲勢浩大地做了一頓菌子宴。
于是,當燕王李鐸風塵仆仆地趕到思州城時,見到的就是陳小將軍帶領三千兵士據座大嚼的壯觀場面。
燕王在途中得信陳余兒被叛軍毒傷,一路快馬加鞭生怕他趕到之前陳余兒就一命嗚呼。
可現下這傳說被毒傷之人正生龍活虎地品味著佳肴,好似韓林宗還在一旁拉拉扯扯,勸阻她不讓她喝酒,見燕王來了,兩人齊齊抬頭看他,燕王面色不禁沉了下來。
陳余兒見燕王大步過來,自己施禮也不搭理,一把拽過她的胳膊看了看,她疼得“嘶”了一聲,燕王見傷口無礙,也不管陳余兒相邀入席,轉身拂袖而去。
陳余兒挑眉,這是什么毛病?
在她印象中燕王嘴角永遠噙著微笑,總維系著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完美形象,怎么今日也韓林宗上身,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莫非失心瘋了?
還是看她沒死,失望得竟致憤怒了?
不至于吧,她就是不愿意嫁給他,二人最近也并無嫌隙啊,自己又是何事得罪了他?
陳余兒轉身無辜地問韓林宗:“燕王怎么了?”
韓林宗恍若未聞,將方才陳余兒偷偷倒入杯中的酒一股腦倒掉了。
陳余兒很快就知道了燕王怎么了。
夜間侍衛李頎過來給陳余兒送有助傷口愈合的金創藥,講述了事情原委。
思州城這邊生變之后,安田宋楊四家果如她所料,折返欲救,燕王按原計劃帶兵掩殺,留李文敏鎮守矩州及烏江防線。
可當安田宋楊四家確知思州城已被拿下的消息之后,四家產生分歧,安氏、宋氏、楊氏不愿再往思州方向開拔,認為再去思州毫無意義,轉向播州楊氏所在播州城。
燕王率眾先是剿滅了獨自欲回思州的田氏人馬,為避免其余三家逃入播州界內,一路追襲,想趁三家人心惶惶、軍心未穩之際重挫其軍。
可這時陳余兒受傷信息傳來,燕王下令李文敏派人救援,李文敏接令后八風不動,幾十個理由等著燕王,什么“矩州防務緊張”啊,什么“烏江戒備重要”啊,中心意思就是——不去。
燕王只好放棄追襲,轉道思州。
而他到思州后看到的就是陳余兒活蹦亂跳的場面。
這下陳余兒就明白了,燕王這是功敗垂成,因為她功虧一簣,換了她亦是會用力生氣的。
但這也不能怪她啊!
她怎知會被田氏人暗算,她怎知安田宋楊四家如此不齊心,她怎知李文敏如此禽獸不如,好吧,李文敏禽獸不如她還是知道的。
但最重要的是,她怎知燕王竟能為了自己,連軍功都不要了呢?
這和她印象中外貌麟鸞、中韜鬼蜮,步步謀算、心思深險的燕王李鐸不大一樣啊!
陳余兒糾結了半天去不去找燕王。
按理,他是自己直屬統帥,是在這西南邊陲自己唯一的仰仗,日后與李文敏惡斗之時還須他撐腰,定是要去表表忠心的。
按情,無論如何他是因為自己放棄了唾手可得的軍功,像他這種將權和勢看得如此重要之人,這真是莫大的犧牲。
可她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啊!
向來都是爹爹、哥哥、嫂嫂哄自己,自己在有求于父親時才會花樣撒嬌去哄爹爹。
這如何去哄一個與自己同年的男子,陳余兒心中真是不大確定。
或者弄些吃的吧。
于是稍后燕王在屋內就見到陳余兒喜滋滋捧著一大盤剛搜羅來的云貴鮮果求見了。
燕王盯著手中的書,聽陳余兒絮絮說這些瓜果如何好吃,眉毛都不抬一下。
陳余兒以為燕王不愿自己動手,屈尊親自剖開一個果子,送到燕王面前,燕王抬了一下眉毛,目光依舊不離書本。
陳余兒干坐著無聊,依稀看見燕王案上還有一本《尉繚子》,心道這燕王十分狡猾,之前在馬車上怎未看到這本書,竟怕自己借閱藏得如此之深。
伸手就去夠那書簡,不注意扯動了傷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五官都疼得扭在了一塊兒。
燕王終于放下了書,也不顧她強烈反對,拉過胳膊解開包扎,眼前是一道剛上完藥,還是略顯猙獰的刀傷。
陳余兒也跟著仔細看了看,不禁吸了一口涼氣,心道這韓林宗下手也未免太狠了。
那田氏女子自恃毒藥毒性猛烈,只是輕輕割傷了她的胳膊。韓林宗倒好,生生剜下了她傷口附近一大塊肉,這莫非是借故替他四妹妹報仇?
這下可好,必得留疤了。
一抬頭,見燕王正意味不明地看著自己,這才發現二人離得太近了,往后讓了讓。
燕王將目光又移回書本,淡淡道:“下去吧。”
(https://www.dzxsw.cc/book/56669215/31374838.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