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里的時間流逝非常快。

        喬綰看著阿苕細心照料小狐貍，給它靈泉，給它仙果，小狐貍的傷一天一天變好，終于某一日，它化成人形。

        是一個眉眼精致的少年，臉上還帶著些許蒼白，身姿清俊，他朝阿苕局促的說：“謝……謝謝你，我沒什么可以報答你的……”

        他臉上帶出一抹紅，從懷里掏出一枚白色的玉佩給阿苕，“這個就送給你了。”少年的聲音，干凈清朗，里面夾雜他才懂的情緒。

        阿苕搖搖頭，這塊玉佩看起來很珍貴。小狐貍身上破破爛爛，這應該是他最好的東西了，所以她不要。

        阿苕始終記得族規。她要送走少年，然后去領罰。

        “你的傷好了，就快離開吧。我們這里是不能收留外人的，要是族長發現了你，你會被殺掉的。”

        少年失落的垂下頭，說了聲好。

        阿苕送走少年后，去族長那里領了罰。

        族長十分生氣，她罰阿苕去浮沉山跪著，要跪兩個月。

        浮沉山上，寸草不生，萬物絕跡，上面只有一棵高大的樹。

        阿苕跪在那里，心很靜，她并不覺得待在寂寥的浮沉山是一種寂寞。

        她生來就似乎比別人感情遲鈍，她有喜怒哀樂，但是那些感情并不深刻。就像是微風拂過的水面，漣漪輕輕一散，然后就復歸平靜。

        罰跪的第一個月很安靜，第二個月，一只灰色的小狐貍，給她叼來了清泉水和靈果，是阿苕救下的那只。它的傷好了以后，不再是灰暗無光澤的毛，看起來也十分整潔，隱隱有暗光流過。

        阿苕說：“我不要。族長罰我，是應當的。我不能吃東西。”

        小狐貍急的團團轉，但是沒辦法，阿苕自始至終都沒有想要蚩果子的意思。

        它只好想辦法給阿苕解悶，它想，浮沉山多寂寥啊。

        于是它化成人形，給阿苕講外面的世界。

        少年清清朗朗的聲音，講一草一木，講蜉蝣朝生，講六界奇聞，講人間風月。

        他成了阿苕的朋友。

        阿苕的懲罰結束了，要離開了。少年自己進不去逢春族境內，于是他和阿苕說，就在他們初次相遇的小河邊，阿苕可以去找它玩。

        “阿苕，只要你想見我，我就會出現的！”

        少年的眼神，熾熱，真誠。

        阿苕心底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她轉頭應了一聲，“嗯。”

        可她沒有看到的是，在她轉身以后，少年瞬間變淡的神情。

        他唇齒間低低吐出三個字，逢春苕……語氣繾綣，又含著說不出的難過……

        阿苕每隔五天就會出去找少年玩。

        少年每次看到她都會眼神亮晶晶的，那種滿眼都是她的炙熱眼神，總是會燙到阿苕。

        他問，阿苕，你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哪里？

        阿苕說，是這條小河邊。

        于是少年眉眼彎彎，化成原型以后，身形暴漲，變成一只威風凜凜的灰狐。

        它在阿苕面前低下身子：“我帶你去看婆娑花好不好！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花！”

        阿苕想去，可是族長嚴令禁止她離開逢春境內。但是終究抵不過少年充滿期待的眼神，最后她還是點點頭。

        灰狐載著她，穿過樹叢，躍過淺溪，經過長滿紅色果子的灌木，跳過開滿鮮花的草坪。月光灑在遼闊的海面上，一尾尾銀魚躍出海面，歡快的嬉戲。

        阿苕沒有見過這些東西。

        是的，逢春境內的所有生物，除了逢春族人以外，都是假的。

        逢春境內本應該是終年不化的積雪，而逢春族人，不能離開逢春境內太久，可是他們又向往外面的世界。

        于是族長用逢春樹，制造了幻境，編織出了外面的春花秋月，夏蟬冬雪。

        灰狐帶著她來到海邊以后，又變回了少年。

        他從懷里掏出一顆珠子，往水里一扔，海水溫順的分成了兩半，他拉著阿苕朝里走去。

        水里遍布大大小小的游魚，五彩斑斕，有的甚至還會發光，它們會湊過來親吻阿苕的手指，一只只晶瑩剔透的水母，悠閑而優雅的浮過。

        “到啦！”少年興奮的看著她，阿苕順著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

        海底有一塊寬闊平坦的空地，空地上長了很大很大的一片花樹。

        花樹連綿，花瓣緋紅，閃著幽光，像是一片夢幻的煙霞，絢爛綺麗。真神奇，怎么會有樹長在海底？

        這是阿苕看過的最美的花。

        少年語氣驕傲的說：“好看吧？所有人都以為這世上沒有婆娑花了！但是我有次不小心掉進海里，在這里見到了婆娑花！那時候我就想，以后要帶我最喜歡的人來這里！”

        他說完，拿出一把扇子，輕輕一扇，婆娑花樹給他們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盛大花雨。

        緋紅的花瓣落在他們的發絲上，纏纏綿綿，一如他們的緣分，輕而淺，隨意就零落一地。

        阿苕那一刻的心跳的飛快，快的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少年把她送回逢春境，眉眼飛揚的跟她說：“下次再見啦，阿苕！”

        阿苕在心底偷偷的說，下次再見。

        可是下一個五日，阿苕在小河邊從清晨等到日暮，又從日暮等到清晨，也沒有看見少年身影，她失落的回去。

        喬綰看著阿苕一次次希望落空，心里悶悶的，真傻。阿苕看不到少年背對著她的時候那冷淡的神情，喬綰看得到。

        她看著這個傻姑娘沉淪進別人給她編織的一場幻夢離，無法提醒。

        第二個五日、第三個五日、少年依舊沒出現。

        阿苕是個倔強的姑娘，雖然等不到，可她依舊每次都區等。

        逢春染不解，阿苕為什么每次都往那里跑。

        第十個五日的時候，阿苕再次在河邊撿到了小狐貍。

        他這次的傷，比上一次要重很多很多，多到阿苕怎么努力都治不好他。他的心被剖了，五識盡失，神魂也碎裂開來。

        逢春染說：“它活不下來了，放棄吧！沒有辦法救他了。”

        阿苕沉默的搖搖頭，她不想他死。他帶她看過世上最好看的花，給她講過世上最美的故事，她要救他。

        還有一個辦法可以救他，一個連逢春染都不知道的辦法。

        逢春族，是從逢春樹上結下的果子所化。逢春樹有樹心，逢春靈心，可以使人枯木逢春。

        阿苕不可能為了少年背棄族人，逢春靈心她不能動，所以，她打算用自己的心來救小狐貍。

        這是阿苕和族長的秘密。

        逢春樹每隔千年，會結出一個與眾不同的圣靈果，圣靈果化為逢春獸以后，慢慢長大，等到合適的時機，這只逢春獸就會變成新的逢春靈心，融進逢春樹里，維持住逢春樹和逢春族人的生機。

        阿苕就是這次的圣靈果，她的血脈和逢春樹最相近，最親密。她想，逢春靈心可以，她的心應該也可以。

        她不但倔強，還堅強。她咬著牙，剖出了自己的心，把自己的心放進了小狐貍胸腔里。劇痛使她渾身被冷汗浸濕，但她從始至終一聲未吭。

        她想，只要她努力修煉，她還可以長出新的靈心。

        阿苕的心確實有用，小狐貍的身子漸漸回暖，阿苕終于放下心，沉沉睡去……

        而在阿苕睡去以后，小狐貍睜開了他的眼睛。他化成少年，眼底有掙扎糾結一閃而過。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阿苕，最后下定決心般轉身離去。

        阿苕醒來的時候，沒有看到小狐貍。她心底滿是濃濃的失望，她不知道為什么小狐貍要不辭而別。

        沒有人知道阿苕丟了心。沒了心的阿苕，生機一下子減少了大半，她日漸憔悴。

        逢春染和逢春笙笙看著她逐漸消瘦，終于發現了不對。然而這時，一群不速之客出現在了逢春境內。

        青丘的赤狐帶了一大群妖獸來到了這里，肆意濫殺，血流成河。

        族長氣的渾身發抖：“你們究竟是如何找到這來的？”

        青丘族長聞人山笑的十分得意：“這就要感謝你們的靈女逢春苕了。多虧了阿苕姑娘，我們才能找到這里。”

        逢春獸之所以避世，就是因為它們天生戰力低下，性子平和，它們怎么會打得過兇獸青丘妖狐呢？

        很快，他們就殺了逢春族大半的人。

        族長受了重傷，無法維持逢春境內的幻境，逢春境內春花秋月瞬間全部消失，恢復成了萬里冰天雪地。

        阿苕趕到時，地上血海尸山，血浸透了整個地面，在白茫茫的一片冰雪里，對比分外強烈。

        阿苕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她往聞人山身后看去，沒有看到少年。

        聞人山言笑晏晏：“阿苕姑娘，可是在找聞人語？哦，就是你救下兩次的那只灰狐。”

        阿苕猛然發現，自己竟然連他叫什么名字都還不知道。相識至今，就像一場荒謬至極的笑話。

        聞人山旁邊站了一個粉裙小姑娘，她面容精致，眉目間光彩煜煜，層層疊疊的紗裙堆砌著她，讓她看起來宛如琉璃制成的神女。

        她說：“阿苕姐姐，你不要怪阿語哥哥騙了你，他隱瞞身份接近你，本就是為了拿到逢春靈心來救我……一切都是我不好……”

        阿苕覺得自己渾身的血，一寸一寸的涼了下來。站在被鮮血染紅的冰天雪地里，阿苕清楚的知道，有什么東西，徹徹底底的死掉了。

        她的真心，她的信任，她那從未宣之于口的心動，被人狠狠踩在地上，碾碎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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