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翌日,晏斐辭別,啟程回長安。
謝玖得知,吩咐人備下車馬,在桃花紛飛的青道一路送他離去,不再露面。
兩人自此無干系,春日陌上,相去愈遠。
長安晏府別是一番莊嚴。
晏斐是庶子,沒有正門而進的道理。他斂容從側府進得府中,空零沒有一人迎接他,下人多是不敢多話的,見著了他亦不敢行禮,悶頭快步走過。
他抿唇,孤身從偏僻小道回至西南隅的簡樸院落。
分明是春意盎然,暖意深融的時節,庭中古井木凳再無別物,四方屋室質樸無華,倒與相府其他尊貴院落極為不搭,反像個普通百姓的屋子。
落伯聽見動靜,佝身出來,“公子啊,你可是回來了,如何,一路可還順利?”
殘存幾些印象里,落伯正是照養那癡兒安平長大的老漢。晏相不喜這個癡傻三子,只當從未生過,將他擱在遠處不見為凈,下人見慣風頭,自也不會將他當主子看待。
落伯心善,獨自照養他,公子為稱,兩人卻在晏府過得拮據。
晏斐暖意漸生,上前將他攙扶進去,“您好生休息,莫要出來。”
落伯卻不在乎,緊忙轉身握住他手腕,擰眉急問:“謝家的家主,她惱你的冒昧不成,這幾日她待你還好否?”
他急的,不是自己,是晏斐。
幸而得謝家主人抬愛,晏斐入了老爺的眼,平生總算在晏府有一席之地。落伯想得簡單,他自己無兒無女,全權把曾經那天真稚兒當自己孩兒一般疼愛。自己漸衰老無力,已照顧不得公子,更莫說他日壽盡辭世,怎忍心將他一人獨留晏府。
有人庇佑,總是好的,于伶仃無依之人而言,入贅與否有甚關系?
晏斐垂眼沒有說話,落伯愈顯焦急,“公子是做了甚么惹得家主不高興?那人天上一般高貴的人物,才貌身份本是我們不該想的,心思難測一些也屬平常,咳……公子平白清醒是天大的幸事,可莫須被俗世規矩禁錮,忍讓一些,總歸,總歸茍活世間最重要。”
急氣上心,落伯猛地咳嗽起來,身子憔悴險些倒下。
晏斐扶他坐下,替他順了些氣,“落伯莫想太多,我都是明白的。家主待我很好,作客數日吃穿用度無不精細,今日也是她遣人送我至此,您不必憂心。”
有心寬慰落伯,不愿他憂心過甚,晏斐避重就輕,三言兩語答了他。
落伯聽罷,放下心來,“那便好,那便好……”連嘆了兩遍,他又不言了,只輕聲嘆一口氣。
屋子一如庭院的質樸,別無旁物,更莫消比之晏府正院的氣闊雅致。晏斐看得開,倒也習慣,見落伯勞累過甚,他繞身至破角茶壺前倒了杯冷茶,眼角一瞥,觸見破爛碗碟。
菜食混作一團分辨不清,隱約散著酸臭,有如豬食。
眼中微閃,晏斐端著碎碗過來,語氣清冷,“我離開數日,他們就給落伯這樣的照顧?”
落伯擺擺手,無謂道,“比之當年好過太多,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不能干活,還能如何享福,只盼著公子你啊,若有幸能離這府門——”說到這里,深意未盡,他便閉了口,神色嘆息。
朝夕晝夜,他們困在這一方庭院,只見到日月星辰,實在不好。
“落伯只管放心。”晏斐再掃了一眼殘羹冷炙,“他們曾經待我們的,我悉數記得住。”
落伯有病在身,院中除了他二人再無下人。晏斐扶落伯躺室內休息,自己折轉回身把零落碗壺略收拾一下。
角落里,落寞擱置著刀工細致的木雕。
謝玖親手雕刻給癡兒的,不是給他的。他親眼見謝玖手執刻刀臨燭前一筆筆刻至破曉,那時候,他不甘也無能為力,至少,謝玖甘心情愿替過去的晏斐這樣辛苦。
癡兒很喜歡,寸刻不愿離手,他卻心有哽噎。重生為人,他諸多謹慎,萬事循癡兒以前的習慣,唯有木雕,他棄在角落不愿再見。
謝府之中,她通透得緊,縱使他隱下失落,有心同她攀談閑聊這物事,然木雕離身,謝玖一眼便瞧出他的破綻。再見這擱棄木雕,總歸上前拿起,目光幽幽轉深。
門外傳來小動靜,晏斐聞聲一望,年約十一二歲的孩童探頭探腦躲在門后,華服玉飾環身,見他視線迎來,諾諾喚了聲,“三哥哥。”
晏斐唇角一笑,“是晏安啊。”
他名義上的弟弟,已逝嫡母的次子。
晏安倒不羞怯了,慢吞吞走進,“聽聞三哥哥,已回來,晏安特意前來拜訪。”他眼中歡喜,“謝家主見三哥哥過去,想是極高興的吧。”
晏斐輕移開目光,只有淺淺笑意依舊掛在唇邊。
“晏安覺得,謝家主該要高興?”
晏安想也不想,“那是當然!三哥哥和以前大不一樣,聰慧溫文判若兩人。謝家主連曾經不解世事的三哥哥都極有耐心,更莫說三哥哥得了福澤,已如常人,想來日后,謝家主定會是晏安的嫂嫂了!”
他說得興起,毫無防備戒憚,黑眸里似有星光,“謝家主溫柔睿智,得了她的庇佑,三哥哥今后亦不會受人欺辱。”
晏斐細緩摩挲手中木雕,目光不知方向何處,安安靜靜也不打斷晏安,及至他興致沖沖講完,晏斐笑道,“所有人都如你這樣簡單赤誠,那該何其有幸。”
“三哥哥臨走不也說,你去找謝家主,是為好生謝她,什么……既是恩,也是情。”晏安有些費解,記不清了,“三哥哥何時再去東陵?可否把晏安也帶去,這長安城委實乏悶,我還不曾去過東陵,想見見那里的風景人家。”
嘗聞東陵牡丹三千,衣饗矜足,富貴無雙,定會極美。
晏斐緩緩看向他,言語低柔,“近來想是不必去了。”晏安天真乖順,叫他心底柔軟失了防備,喃喃自語,又好似自嘲,“本意是想謝她,只愿浮生伴她左右,卻忘了自己的地位。”
原能留在謝玖身側,倚憑的不過是她的喜愛。
這喜愛若如輕煙消散了,上輩子的男倌,抑或這一世的庶子,皆般配不上她。
晏安悉數聽見,似懂非懂,“三哥哥地位又如何,不說我們晏府深得天恩,父親高居相位,地位能低到何處,再說謝家主并非是在意這些虛物的女子,否則便不會待三哥哥這樣好了。”
晏斐搖頭,聲音轉低,“我不是癡兒,終究不行的。”
他這樣說著,一瞬之后又是恢復如初的淡然平穩,深處簡陋屋舍,不見錦羅珍物,沒有暖香升騰,連桌上一杯熱茶也無人奉上。晏斐面色不改,起身給自己倒碗冷茶慢飲,優雅如多年熏陶教養的公子。
“更況且,我確是要先處理這邊的事。原想一門心思待她好,如今方知并非一路可走。”
她與辰叔的細微爭執,晏斐一路上,倒琢磨了一二。若真是……晏斐垂眸,那他回長安,好生替她籌劃一番,叫她順遂心意,也算……還了她的恩債。
晏安心思單純,晏斐也不見多少防備,不知是說與他聽,還是對著孤壁殘杯喃喃自語,也不管他聽懂與否。果不其然,晏安眼眸輕眨,隨即咧嘴一笑,“三哥哥大病一好真真變了許多,晏安,晏安不甚明白。”
晏斐回身,“你有兄長護著,自不需明白。大多數人不如你尊貴,他們落魄在多年昏暗沒有前路的災患里,衣不能避寒,果不能飽腹,流離在破舊屋檐下不知明日何去。”晏斐定定看向晏安,“你可知曉他們該如何自處?”
他不等晏安回答,眼中似有深意,“好似懸崖峭壁間堅韌頑生的藥草,若想被人看見摘取,須得自身留下價值。”
那日后來,晏斐也不客套招待晏安,橫豎他習慣了這頭的僻靜,落伯修養在床,瑣事便落在晏斐頭上。
晏安一眼看中晏斐置在桌上的木雕,栩栩如生好生漂亮。心中向馳,他膽怯央求,晏斐思量片刻,只道其他物事由他拿走,這木雕得留下。
說不上來緣由,總歸舍不得。
晏安孩子心性,聽話乖巧,聞言也不氣惱。待至用膳時分乳母尋來,他方依依不舍離去。
過幾日,晴光正好,柳絮紛飛。晏斐所居陋室奔來了個下人,道是老爺下朝回府,吩咐三公子過去。
晏斐由下人領著,生疏邁進晏府端莊嚴肅的主堂。晏相正如世人稱贊的那樣,兩拂清袖,不茍言笑。他盤腿端正坐在主位墊上,髯髯胡須正如他的鬢發有些許霜白,與他面頰上的溝壑一起,映刻著三十載政仕歷經。
若非渾身散發的矍鑠沉穩,晏斐真以為,這不過是位同落伯一樣年逾六旬的老人。
“父親大人。”晏斐低垂著眼,跪身行禮,開口喚道。
堂內不止他和晏相,文夫人側居晏相下方,幾個兄弟包括晏安俱是到齊。晏安怕這個父親,立在大哥身旁強自垂首站立,呼吸亦是放輕不敢張揚,反倒還不如在晏斐庭院中的隨意放松。
“起罷。”晏相開口,目光落向晏安繼續沉問,“你且講講,論語學而篇所謂何?”
晏安愈發慌覺,額上冷汗滲起,磕磕巴巴答道,“學而篇,是為,端身克己,或,或……勤學好思,如是,方能大成。”說到后頭心虛,聲音細小,低如蚊吟。
晏相面不改色,閉了閉眼,但聞院中鳥鳴,煦日樹蔭。
許久眸光轉向文夫人,喝道:“我政務繁忙,逢日升至落疲憊無立,少有閑暇管顧府中瑣事,這就是你平日的教導?!”
頓時威嚴施壓,怒氣生起。
不止晏安急得快哭,文夫人亦是驚得一顫,抽抽搭搭道,“四公子自是有人庇護教導,妾傾心竭力養教參兒不必說,這許多年曉起夜寢,府中事事親歷不敢疏忽,如此惹人不快妾只恐損了府上的聲名強忍不敢傾吐。妾自知身份,若還僭越教養了四公子去,今后又如何自處?”
一席話委屈婉轉,哭哭啼啼意有所指。
晏治拱手,開口欲言,“父親——”
晏相擺手止住了他。
“老爺自問,參兒學識武功的修養何曾使您失望過,您就算要尋出妾的差處,言容舉止,也不該拿這一出來羞辱妾才是。”
一番細雨般哭訴,偏生攪得滿堂的心燥。晏參恭謹站在母親身前,見她落淚,嘴唇緊抿不語,身子如石頭動也不動。
只有晏斐,候在一邊,冷靜不語。
晏相無奈,叫文夫人止了哭泣,掃了一眼委屈得嘴唇直顫的晏安及以兄長之態護著他的晏治,沉聲道,“往后政事多冗,我依舊無暇分心府上,文娘雖是如夫人,多年替我分憂亦算得體,你們當尊敬她。”
“晏治。”他喚道,“你是長子,也是嫡子,日后承擔的是整個晏府,情深牽絆難免喪志,想來也需要入仕歷練了。”
晏治不敢反駁,“是。”
鬧劇似的插曲終于解決,晏相終于抬眼看見晏斐,沉道:“你過去心智不全,我也疏漏你最多,今得祖上蔭庇使你渾沌散去,日后也隨晏安一塊念書,耳目清明,總歸不負了這番恩澤。”
“是,兒叩謝父親。”
說及此處,晏相嘆了口氣,“你與謝府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
晏斐眸光微動。
苦尋至東陵謝府中去,數日便一人孤獨而返,總歸算不得是得意光鮮的一行。
“罷,如此也好,謝府如林中碩大的古樹,過于招搖巨大,如今你已不是癡傻稚兒,攀附而去恐致晏府為人詬病,便就這樣罷。”
話音落,如鳥兒飛離枝頭,一時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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