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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章


謝玖輕聲一言,阿漣只當風過,未有聽進心里。她喜歡同謝玖待在一處,即便謝玖神態淡然,她也不覺冷落生疏了自己。

        少女心思恰如花苞含羞待放,忍不住與之親近,便是靜默守在謝玖旁邊,她亦愿意。

        總歸無甚管束,阿漣樂得自在,抬起雙手捏著片樹葉,細細將其撕開。那雙手好似削下的蔥根,白嫩修長,末端瑩潤,染上一層極淡的花汁。

        她不自知,卻無一處不精致。

        待日暮西斜,遠處炊煙升起,阿漣侍仆再三叩門欲言又止,擾得她心煩意亂。謝玖恰時抬眸,微笑開口,“時辰不早,本應再留姑娘用膳,奈何人言難釋,莫玖初來長安,不應拖累姑娘。”

        阿漣望向謝玖,欲言又止。

        謝玖又說:“既家人擔憂,姑娘早些回去也好。”

        阿漣確已耽誤不得,謝玖為她開了口,她便順勢起得身來。仰首眸光流連,而后盈盈施了個禮,“阿漣家規甚嚴,本不應輕易外出。這兩日偷閑頑鬧,有幸與公子相識,山川江流,軼事奇聞,阿漣聽得心馳神往。今日一別,請公子……多等阿漣幾日,得了空阿漣定會再來。”

        謝玖點了個頭,溫言道:“請姑娘一路當心。”

        阿漣隨侍仆離開,至得月酒樓前,酒盞煙火已然彌溢,她三步回首,終踏上香車,漸行遠去。

        落日染霞,孤陽斜影之下,唯有數只飛鳥劃空歸巢,天色攜遠,徒留喧聲。

        謝玖立在酒樓門前,長身玉立,無盡風華,微瞇雙眸始終望向遠去香車,動也不動。秋水緩緩自樓內走出,由謝玖眸光望去,低首輕道:“主人初入長安便得此番機緣,運濟實不可擋,日后定也會順遂心愿,水到渠成。”

        許久,謝玖啟唇,“運濟其一,人為亦不可少。須知時運轉瞬即逝,若不縝密精細些好生看住,也是枉然。”

        恰如大晉朝堂變幻莫測,瞬息萬變,她既淌了著渾水,若不早些來此,豈不徒留替人家當棋子做嫁衣?

        長安還是昔年的長安,繁華滿樹與當年并無二致,看樓闕碧閣,聽煙火人間,一曲還一影,不論來多少回,總歸是夢里初見的模樣。

        秋水斂眉稱是,問道:“不知主人下招意欲何為?”

        謝玖待下人寬松,素日也有打趣嗔怨,她們照料謝玖平日起居,卻也自知無權置喙主人家的心思。依謝府的權勢,顛覆天下也能做到,他們心知便足。主人不愿意,偏安一隅;主人吩咐,照做便是。

        “下招啊。”謝玖抬首望向遠處落霞殘陽,濃郁得竟有些刺眼,悠悠慢道,“本就路程奔波,又叫你們隨我一并謹慎了數日,實在不宜再多勞累。且等著罷,歇息幾日。”

        兩三日里,盛夏但聞蟬鳴,頂著日頭出門委實難耐。

        謝玖也沉靜,如深閨美人臥居得月酒樓,少言語,懶露面。或斜倚榻間,閉目休憩,偶爾也會拿起書,借窗邊打下的日光,細細品讀。

        秋水泠月欲隨身服侍,謝玖輕聲,只叫她們出去就是。

        獨處時,她一向靜郁如此,算來已三年有余,侍婢早已認下,隨她而去。

        又一日,前夜一場瓢潑大雨,艷陽又生,已不如前些日子的燥悶煩熱。秋水備好膳食,至謝玖屋前推門而進,里面余香依舊,書簡清茶。

        哪還有半分人影。

        謝玖身子害了病根,近來雖有名醫調理,她自己不甚在意,總也調養不起來。一眾侍仆總是十二萬分的小心,唯恐出差錯令她有個萬一。

        這萬般悉心照管,有時也叫謝玖煩擾。

        上回獨身未離開多遠,街上重遇晏斐,觀了場趣戲,便叫泠月秋水尋了回來。可謝玖心里終歸有結,寂靜無事時愈演愈烈,更不得解。一說近鄉情怯,身處長安爛漫處,恍惚間,她情不能自已,便又走了出來。

        昔日春意正濃,滿道飛花,如今已是綠枝蔥郁,新潤如洗。唯有絡繹行人,或喜或憂的百般姿態,如過客梭巡謝玖身前,還似當年的模樣。

        秦楚樓高瓦富貴,一層復一閣,梁燕吟環,竟好似誰家書香墨氣的居樓。謝玖站立街前,不再走動,闌干之上沒有容華姿貌的公子無心一瞥,隱約只見里頭的通透雅致,擺飾名貴。

        明知來了這里也是無謂,謝玖偏生還有念想,總想再來看看。細細停留后收回目光,也不過如是。

        看長街高樓依舊,只嘆物是人非,時移事遷。

        秦楚樓再怎么迎來送往,賓客昌盛,也與她無關,見日光漸灼烈,炙得額間沁汗,謝玖只覺疲累,回身欲走。

        粉面稚嫩的少年小廝來到謝玖面前,恭恭敬敬對她行了一禮,“見公子久立門前,駐足未動,有道來者是客,不若進來品杯熱茶,憩息稍許。”

        秦楚樓管教甚嚴,挑人毒辣,連尚未長成的少年仆役亦能有禮有度,言語坦然平和,怪道即便沒了莫璃,亦能長久鼎盛在繁華都城里。

        謝玖本不欲再多停留,只道隨意捏個藉口離開便是。她一路行來,又站立許久,腿腳已然酸疲,不過倚著慣常心性不想叫人多看了去,竭力強撐而已。心念一轉,她微微頷首,“也好,秦楚樓雕甍畫棟,聞名大晉,作客其中是在下的福氣。”

        請她進樓一坐,自不是面前這小少年的意思。秦楚樓無限風光,意境高雅,只說大門敞開,進出取舍皆隨意,從未有紆尊降貴迎接客人的說法。

        偏在謝玖這里破例,倒有深意。

        謝玖自知身份已泄,索性也無謂,坦然一笑。哪位主人如此魄力,將男風館閣料管得風生水起,慧眼認出謝玖,又有何貴干,她倒想領教。

        面前白嫩如玉的少年不發一言,只默然領她進了樓內。繞過回欄梁柱,又見木屏相錯,其間置有矮桌榻墊,熏香縈繞,竹簾半卷。既可咬耳竊聊,也不會阻了客人調笑觀賞的興致。

        此刻光天白日,尚不是最熱鬧的時辰,酒香茶盞已然是七八成占了人,把酒倚坐。

        謝玖看著木屏錯落別致,似是無意:“你家主人倒有趣,這番打點,想來他省了許多瑣事,如今該臥居高樓,閑暇度日罷。”

        長安城說大不小,勢力交錯紛雜。

        士族貴公子抑或將軍命官,如同泥土厚根,長年相抵相觸,有彼此依附交結,互為血肉的,便有摩挲不睦,宿怨積沉不可調緩的。便是平頭百姓夾道對上不順眼的怨人,少不得也得罵咧推搡一番,更況且這群抬手便是風波翻覆的貴人。

        兩相若在秦楚樓碰見,四目交接,笑意斂去,任奴仆如何勸攔……他們自不會親自失了身份,然各自奴役浩蕩,如風行來掀物,電光火石的狼藉也是逃不過的。

        哪一方若有個閃失,鬧得大了些,秦楚樓也不耐善后賠罪。

        木屏阻隔,左右互不能視,卻又別添意趣,容了客人,也保全自己。

        少年垂首回道:“公子說笑了,主人不止秦楚樓一處料管,諸多細碎,自然不能夠日夜閑暇。主人家的事,我等不敢多作妄言。”他抬眼一見謝玖目光所及之處,心思通絡繼續言道,“公子金尊玉貴與旁人不應同語,既是貴客,下仆已于上樓雅房備置妥當,清幽愜適,無人煩擾,公子放心便是。”

        請謝玖進樓,還為她一人獨置雅房,不收分毫銀錢,這便極有誠意了。

        謝玖面容淡然,也不見驚寵之喜,只琢磨著少年前半句話,悠悠啟唇,“哦?如你所言,你家主人倒不在秦楚樓中,去了別處繁細打點?”

        少年一愣,只說:“是這樣的。”

        謝玖笑了笑,恰好旁側便是古致屏間,她便頓住腳步不再前走。徑直施然落了座,仰首對少年說:“既如此,那我便不上去了。此處風光甚好,香墊溫軟,竹簾浮日,我倒喜歡這小小一隅。不過尋處暫歇之地,叫你勞煩過甚,在下反受之有愧。”

        話落,她非但不再起身,還挪了個更舒適慵懶的姿態,隨意得緊,竟是卯定坐這里了。

        少年面有難色,見狀也不知如何是好。謝玖不肯動,他如何也不敢輕待了她,只惱自己愚鈍失言,留在原處欲言又止。

        謝玖順意舒心,抬眼一睇,微微笑曰:“佳釀醉人,在下孤身而來,飲酒徒勞添愁。還是上壺清茶罷。”她悠然打量周遭一眼,閑閑開口,“再備兩盤點心干果。”

        謝玖只當秦楚樓主有事相談,卻不想自稱不在樓中。

        看來她得費些力氣才等得到。

        等人一事,哪里等都是一樣的,何苦上得樓中雅房,平白承上份心意不說,還更得拘束。被人拿喬一遭,謝玖料定輕易不能見到,少不能茶溫茶涼耗去半日功夫。

        俗人以五谷為生,竹杖芒鞋踟躇天地間,怎能餓著。

        少年很快緩過神來,恢復鎮定平和。既把人請了進來,他們哪能夠放肆無禮,去干涉客人喜好。謝玖想安坐這里,他自然只能隨她而去,好生侍奉。

        謹記下謝玖的吩咐,少年本欲退下,突而福至心靈,多問了句:“貴人可要公子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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