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八月初,流火依舊。
謝家家主啟程回東陵,車馬奴仆綿延講究一如來時,占了長安滿道,細致有素令人嗟嘆。長安城中姑娘少婦,或翹首街旁,或倚立高樓,俱是爭相欲再見一眼。
公子雅致貴氣,多見一面,鐫刻心間思念也是好的。
除卻一眾閨閣女子,將謝府行隊圍個水泄不通的,還有朝中許多大臣。他們依附士族大戶,自不會甘心舍棄此番示好之機,身著官服同行相送,以求謝家家主正眼。
然馬車寬闊華麗,輪轍滾過,不聞細微木樁摩挲聲。壁側大氣精巧,簾帷密實,將里頭遮了個仔細,朝臣并城中百姓,皆未見著謝府主人。
甚至于,連一聲咳嗽也不曾聽見。
兩日后,蟬噪未止,艷陽如常。
旁人雖蒙在鼓里,湛帝與幾個高位重臣,自然知曉今日方是謝家主人真正離去之日,晏相身處其中。
晏府風和氣靜,安謐平淡。
院落清靜寧和,小桌安放在繁密枝葉下,濃蔭遮蔽,透下星微日光。偶有樹葉自枝干飄下,輕緩落在小桌抑或地面,悄無聲息,別有雅意閑適。
晏安探過腦袋,微微晃手,“三哥哥,三哥哥。”
靜影明光下,青衣公子姿容俊美如玉,聽見輕喚,抬眸茫然望向晏安。
疏葉輕落袖間,他無言靜處,卻見溫柔更甚。
晏安收手,一聲嘆息:“三哥哥今日怎總是出神,我與你說話,也不理會。”
他似有滿心委屈,晏斐垂眸略作思索,微微一笑,說道:“兄長刀傷雖猙獰,幸而只及皮肉,熬湯藥仔細休養便是,晏安毋須擔憂。”
盛光明艷,疏影和煦下,他言語溫緩,比落在肩上的斑駁陽光還要暖和。又如涓涓細流,映著他溫軟語氣,極易叫人安心慰藉。
晏安卻打量著他,幾番欲言又止,只說:“晏安與三哥哥講的,又并非此事。”
晏斐聞言一怔,唇角又極快漾起淡笑,似是不露痕跡掩飾過去。一方院落明和,蟬鳴不休,他安靜端坐,未再開口。
樹蔭好似轉淡,光芒偃下,晏安又道:“謝家主今日離城,往后怕是再難來長安了。”他說及此處,眉間添了些憂意,“晏安方才是在問,趁著謝家主行去未遠,三哥哥真不再尋趕再見一面嗎。”
春暮暖融起,晏安便在意著晏斐與謝玖的相處,他只當謝家主情重,心中還余有同晏斐春日相伴的柔軟,兩人總歸與旁人是不一樣的。
三哥哥在晏安眼中,亦是溫柔絕妙,不由自主想親近的人物,足以般配謝府家主。若只因地位尊卑的束縛便駐足不前,終究兩人余生錯失,不免遺憾。
他只知曉,謝家家主走了,便棲居東陵,今后更不易得見。
晏斐乍聽見那名諱,低垂的眼睫便已不由輕動,恰與深藏的心事相和,正是擾他心神的緣結所在。靜默半晌,他笑容猶掛唇角,看去只覺勉然,緩搖首道:“不需要,見了又能如何。”
他每與她相見,便要令她皺眉為難一回。毫不收斂的嘲諷或避退,晏斐盡數看在眼中,不敢多言。她厭惡他滿身算計狠毒的性格,雖知是自己該受的,可被她看得透徹,晏斐難免生出難堪窘迫。
況謝玖舊患猶在,體虛忌悲忌喜,他出現在她面前……又會叫她郁結攻心去。若兩人疏離些,能令她身子將養好,那他避讓又有什么關系。
朝起日升,尚未至晌午,偏生日光又艷盛,襲了暑夏的熱意,正待攀爬而上,午后燥悶難當。
幸而大樹枝干繁茂,遮蔽許多,庭院之中兩人對坐,倒也清涼。
“三哥哥若想也不想,那便真的再無機會了。”晏安好似遺憾至極,卻只能言說相勸,再無力可施。
晏斐頓住,垂眸不變,安靜煦陽的蔭蔽處,他仍舊啟唇道:“……不必,她與謝府錯開,本就求個清靜,我又何須再前去叨擾。”
“啊——”晏安一聲哀嘆,“如此豈不是可惜了……”
他被晏斐指點過一回,知道父親對謝晏兩府的交往也是暗下興許的。
三哥哥平日打理晏府,諸事繁忙,難有閑暇。偏巧今日得父親話,兄長身傷留府中需靜養,一干瑣事能避則避,這一兩日里,晏府閉門休歇莫再管事。
父親的暗中推促,晏安與晏斐長時相處,也看明白了一些,“難得今日府中無雜事,三哥哥竟決意干坐庭院中……”
而后晏安閉嘴不言,小心覷了眼晏斐。三哥哥寧惹父親不喜,也要安守庭院不為所動,莫不是……晏安擔憂閃過,莫不是三哥哥已無意謝家主了。
自謝家主來長安,他去兄長院落道述課業,偶爾也能聽見些朝中風波。謝家主高居門閥頂首,請求拜訪者,自然門庭若市。這許多日里,晏安依舊少不得要去太學修習,直至回府,不見三哥哥有何動靜,靜待府中閑好度日,更莫逞拜見謝玖。
晏斐出府,一向低斂不為人知。晏安看來,只當兩人同處一城,從未相見。
越這樣想著,心中好似隱有答案呼之欲出。忍下難以言說的失落不解,晏安不便再勸,只好苦澀說道:“是晏安強求三哥哥了,三哥哥莫要計較。”
而后又是長長一嘆,“我還以為三哥哥心有顧慮,不愿惹人非議,才久不愿出府相送,原是晏安想岔了。算了,本就日頭漸過,謝家主動身得早,想是已出城門了。”他低首,沒能忍住努嘴小聲一句,“虧我命人在永寧門廝著,一腔心思原白費了。不見便不見罷。”
總歸如今也趕不及了……
晏安沒能想到,所謂情意,原來僅隔數月便會淡去。他長在晏府,看的是晏相薄幸,寵愛文夫人一房,又見二哥哥放縱,院中納了數位通妾,只知負情改意的多是男兒。
晏斐幾番冷淡回避,更應下他心中推斷,一時心中復雜,也不知該怪罪誰去。
他話畢,殊不料晏斐慢抬起頭,輕聲發問:“永寧門?”
東陵城居長安往東,若要自長安回去,該由長樂門出城,如此才一路大道坦順,陌上安寧。
晏斐恐遣人跟隨相護,被謝玖發現了,又會戒憚多想。今日閉居院落,本就存了刻意躲避的心思,怎還會有心多打探。
只當謝玖循原路而返,無甚差池。
晏安卻點頭:“晏安早便打聽了,正是從永寧門去的。”而后幽幽望晏斐一眼,“三哥哥如今再問又能如何呢,方才就來不及,晏安本不該同三哥哥說的。”
“是謝家主自己要往永寧門走的?”晏斐又問。
若自永寧門走,便是繞了好一段路程,更莫逞陡徑小道,一路崎嶇,他倒不知謝玖為何多此一舉。
晏安想了一會,點點頭,旋即又答道,“倒也不是。聽說破曉時分,長樂門出了樁命案,鬧得人心惶惶,一時堵滯得難以順行。謝家主不耐久留,這才向永寧門去,出城轉道人少清靜,倒也輕快些。”
晏斐眉頭蹙起,兀自沉思少許,驟然色變。晏安未及反應,他已迅疾起身,衣衫浮動間帶起勁風,“你告知兄長,晏斐借良駒一用!”
晏安措手不及,回身驚呼:“三哥哥要去哪里!你又不會騎馬!”
話余落原處,院中風息安和,已不見青衣人影。
城外青山綿延,雖是白日夏陽,一路僻靜少見行人。
馬車不算寬闊精致,烏木敲作再無裝飾,駛在石子滿道的崎嶇小徑上,車輪悠緩軋過喑啞作響。
除卻趕車馬夫,前后緩行騎馬者,不過十余人,好似一般官宦富庶人家,乍看甚為普通。
謝玖斜倚車壁軟枕,閉目假寐,秋水執團扇,替她輕扇去車中悶暑。稍許,謝玖深鎖眉頭,雙眸緩開。
泠月駕輕就熟上前,為她揉按太陽穴消疲,嘴中念叨:“山道確實顛簸,一路行來疲憊難當,不若我叫他們再慢些,主人且試著睡一覺。”
車內雖不似平日臥居的房間,比外頭瞧著還是寬敞一些,桌案軟被精致周全,又有香爐細細燃煙,緩舒心神。
謝玖笑搖頭,“本就繞了許多路程,再慢一些,至暮色起,便趕不及驛站留宿。我無妨,倒也忍受得住,莫須將就我。”
話雖如此,她面頰的蒼白難看,靠言語難以遮掩。
泠月又急又憂,然正如謝玖所言,這條道鮮有人走,他們本就不甚熟悉,若不快些趕路,只怕晚些日落,便真要餐風露宿。夜間潮氣重,即便有馬車作榻,謝玖又哪里受的。
此番兩難局面,泠月脾性一起,又低聲啐了口,“何時出不得命案,偏就要在今日,長安的巡城史也不知作的甚么差,管顧不好城中安定,連一座城門也疏通不下!”
秋水溫聲勸道:“意外難料,左不過事已至此,再怨忿也無用。你也莫要怪罪了,為人聽去,難免說是謝府管教不嚴的疏漏。”
泠月自知言語不當,望謝玖一眼,見她神色溫和未有怪罪,這才安心。禁不住撇嘴又說,“幸而已出長安,你我還怕什么。”
話音剛落,馬車一聲吱呀,停頓了下來。
(https://www.dzxsw.cc/book/56292303/31508047.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