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晏斐因起晚了許多,回屋也不便上山采藥。
斂好衣襟,他遠望見謝玖褪了鞋襪,閑適躺在院中閉目休憩。藥香四溢,時而有微風吹起額上枯花,又輕緩飄落。
陌間山屋窄,狹斜縱遠居。
晏斐不知心中可算安定,低頭著手炊煮燃煙,盡快為謝玖備下飯菜。
他走近謝玖,低身跪坐下:“家主腹傷又見開裂,可否,讓晏斐……看看。”
謝玖睜開眼眸,抬手移至腹部,頓了一頓,又覺刻意只好挪開,說道:“已是將愈的傷口,許是走動間有些不經意。”她聲音柔和得叫人安心,“即便裂開也算不得大事,晏公子本就要為謝玖換藥,若實在想此刻瞧顧,謝玖倒是無妨。”
話一說完,謝玖坦蕩解帶,反倒是晏斐不自在起來。
許是白日院中空曠,無甚遮掩,晏斐這才覺出,方才的話實在突兀。他別過臉去,啟唇輕道:“是晏斐太過唐突了,飯食已好,家主先用飯罷。”
“有勞晏公子。”謝玖見好便收,坐起身子,緩慢淡然地吃食。
晏斐靜坐在側,一舉一動,端正好似雅竹。待謝玖細嚼慢咽罷,回至屋中躺下,他方為謝玖好生看了裂處,剔血痂,換藥,熟稔輕柔,可是始終無言。
謝玖目不游移,安靜看著晏斐動作,待他欲離開,她輕扯住他,問道:“晏公子一夜疏漏,所以心有責愧?”
他既一眼看出她腹傷又裂,仔細察顧之后,定能看出這傷裂于何時。
任血滲出,又凝結黏住,至今已有好些時辰。
他自顧酒醉,酣然睡去,至日上天中才醒,誤了這許多事情,非但未能顧好謝玖,更叫她因此受累,舊傷更重。
不說緣由是何,如今的滋味,確是難以道出。
晏斐回過身來,屋中暗影不明,門扉處透過幾寸光芒,正落在他面容處,可惜思緒仍舊看不真切。
他搖了搖頭,輕動嘴唇,聲音從容低斂,卻說:“村東人家的小兒患了疾,晏斐這便要去配藥。家主起得早,踏遠疲勞,不如再休息會,待晏斐回來,再為您調養痼疾。”
而后,再不多言,轉身抬步離了屋中。
他好似無事一般,低首忙碌著院中瑣事,趁日光正好,他將藥材擺得齊整,又將已曬好的,研磨后包起。
自村人家中回來,他亦少言寡語,待謝玖卻依舊無微不至,悉心體貼。
夜間,秋露寒霜。
屋檐凝了水珠,漏夜之下,間或滴落地上,清晰可聞。
謝玖躺在床上,借著窗柩月光,她小心偏過頭,見晏斐安然睡在草席間,氣息平穩,側影動也不動,沉靜得好似夜下星辰。
“晏斐?”
她小聲一喚,然毫無回應,屋中沉寂不改。
謝玖和衣起身,輕聲穿好鞋,再不多耽誤,迎著長夜暗空,輕車熟路地推門走了出去。
月下影移,更深幾重。
謝玖攜著滿身涼意,低頭回來時,屋中細細點了一盞燈燭,晏斐端身坐著,似在靜候。
她頓時一愣,立即掛起善意的笑,本欲開口說辭,眼神一落,卻看見了桌案上枯葉敗花的淺淺勾勒。
微弱燈光映照下,晏斐的神色卻再顯眼不過,像是猶帶著洞察一切的靜默,他手離得極近,還有些顫抖。
謝玖笑意漸斂,聲音涼下:“你都知道了。”
既然被發現,她索性也不隱瞞,開門見山般直截與晏斐交談,毫不猶豫棄下了方才虛與委蛇的溫柔姿態。
——白芷村深居腹山,道路幽狹不同外通
——唯有一條湍流,晝夜不息游走,與山外流水長河相銜。
所能與外界聯接,也只得依托于這一川河流。謝玖有意避開晏斐,拾得地上花葉相疊,又刻以謝氏紋絡,任其隨波逐向遠處。
謝府勢力遍及各處,見到信物,循著源流來找她不難。
不想晏斐都看在眼里。
也是,晏斐深思而慮遠,行事頗多謹慎,怎么會輕易縱樂飲酒。謝玖想讓他酒醉沉睡,晏斐心領神會,喝下便是。
而后她旁敲側擊的試探,他也只是不作聲響地避開,少有回應。也只有謝玖尚且自欺欺人,自以為能天衣無縫地算計晏斐。
晏斐指間動了動,垂眸安靜,算是默認了。
涼風自敞開的門扉間透進,吹得桌案燭火動搖。謝玖無奈搖首,不知是嘆自己還是嘆晏斐,她向屋中走近幾步,轉身將殘舊的木門掩得嚴實。
謝玖閑適坐回床榻,輕笑一聲,坦誠說:“我一直好奇,謝玖回東陵途中遇刺,怎就恰好被晏公子救下。”
晏斐聽見她的話,寂靜許久,然后雙唇微動:“家主是在疑心晏斐?”
“怎么會。”謝玖溫文說道。
養傷的這幾日,她與晏斐心照不宣地避談長安,好像隱匿深山中,那些風卷灰暗的權謀斗爭也隨濃霧散在了遠處,同他們再無干系。
只是終究癡人說夢罷了。
至此,她沒必要再同晏斐掩飾什么,連日閉口不問,并不是心中沒有丁點想法。那回遇襲來者洶洶,謝玖與家仆失散,險些喪了性命。
醒來時卻身居山中村落,旁邊是晏府公子在照顧她,如何不古怪。
“真是晏公子暗中布下埋伏,又只身前來尋到謝玖,與我一道隱居白芷村半余月,那也是煞費苦心了。”謝玖不覺有些好笑,“只不過——”
她眸光看向晏斐,柔聲發問:“晏公子為何有意無意,總要讓謝玖留在白芷村。”
話音輕緩落下,平淡如常的語氣,卻沒由來地緊仄了屋內的氣氛。暗燭孤零,為秋夜自地上生起的霜涼,稍許勻些慰藉。
晏斐憑自坐在燈旁,像是凝在其中,亙古不動。
“晏公子是在替謝玖躲避什么呢?”
晏斐不想讓她多問,眼睫在燈影下顫得細微,半晌只說:“您舊疾愈重,晏斐讓您多留幾日,得以調養身體。”
謝玖點頭:“有道理,離開白芷村,謝玖回到東陵,晏公子返至長安,你我怕是再難相見。”她倚著床沿,繼續說,“可這只是其一,并非全部緣由。”
燈燭微弱,襯得本就陳舊的四壁,幾近腐朽。謝玖坐床榻間,貴氣灑脫,像是與周圍格格不入。
沉默好似歷經了亙久洪荒。
她眸光幽深,居高臨下地望著晏斐,聲音仿佛從屋中空黯里低低發出:“是謝玖疏忽了,晏公子才絕計深,既然知曉謝玖遭襲,又怎會猜不出,誰是那群刺客的幕后主使。”
話說到此,彼此心知肚明,哪怕是先時如何也不敢相信,如今也不得不嘆一句——
君心難測。
謝玖想好生嘲諷自己,枉她以為長安一行盡在掌控,游刃有余,原來還是由高位上的少年帝王擺弄了一番。
河曲王之亂,百官惶惶自恐,長安城歸獨孤湛掌控。堵住長樂門,讓謝玖一行只得往永寧門繞行,算不得難事。
至于那群刺客,現在想來,那般的訓練有素,招式狠厲,分明與親政祭禮上的暗衛無二。
她怎就……怎就遮蔽了眼似的,現在才恍然。而晏斐,心淡閑散,始終游離在權政朝堂之外,卻比她早那許久,立時已看透。
兩相差距,豈止天地之遙。
都說天道酬勤,她費這么多年的力氣,依舊抵不過旁人的才智。
自顧追悔沉思,謝玖不經意一動,尚未察覺,左腳踢到甚么物事,沉鈍一響伴隨水聲蕩越。
她循聲俯身,這才瞧見木盆正擱在腳側,內盛熱水,還氤氳揚著白氣。
屋中雖然有一盞燈燭,暗夜無邊,到底還是黯淡了些。謝玖甫一回來,恰見晏斐燃燈棲坐,靜謐無聲,心緒盡已放在他這處,并未在意到床邊地上還有正好的熱水。
晏斐始終不為所動,這才稍有動靜,側過了臉頰說道:“您外出一趟,不免沾染寒涼。雙腳著熱水泡之,可驅減秋夜涼氣,一夜更能安寢。”
謝玖一愣,仿若平水微漾,沾染了難以理解的詫異。
燈火微光下,她小心相問:“你此時點燈等候,本是讓謝玖有一盆熱水暖身?”
旋即她又了然否下,如果真只是這樣,晏斐又何必置放花葉,叫謝玖知曉他已經悉數洞徹。
左不過,還是皆有其意。
可即便這樣,謝玖依舊不敢質問,方才進屋時下意識凝聚的鎮靜,頃刻之間,恍若任由微弱火光軟化了干凈。
晏斐平淡看了她一眼,眸中情緒流轉,正應下了謝玖猜想,不需多說。
忽而好似鋪天蓋地的疲憊襲來,如同永夜無邊的暗色,重重浸在謝玖周遭。她埋著頭落下沉思,而后輕笑幾聲,挪了挪身子,艱難地彎身想要將鞋襪扯下。
雙腿又一陣僵麻,難以支撐,一時失衡險些歪下。
晏斐適時上前扶起,待謝玖復坐穩妥,抬了抬手,試著幫她將沾了霜珠的鞋子脫下。幸而謝玖只見沉默,并未抗拒。
他安心幾分,輕聲開口:“家主坐著罷,晏斐來就好。”
盆水清響,謝玖抬頭便看見,晏斐將她雙腳放在木盆中,不著辛累做著謝府下人該干的活,卻是細致有余,神色溫垂不改。
謝玖平生并非第一回,受下旁人猶帶討好的溫柔。只是先時百轉千念,向來冷靜自持,這還是頭一回,沒由來生起了淺淡眷戀。
她只覺心思壓得太久,今夜霜悄月長,星燦映遠山矮屋,寧柔溫軟俱是正好,叫她難得想卸下多年的防備。
于是謝玖低笑了幾聲,自顧開口:“大晉士族皆是出仕朝堂,伏拜帝王。你可知,為甚么獨獨謝府不同,偏又最為勢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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