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明艷有限，寒涼壓近，忽而好似層層重云由北境卷來，再不復先時的盎然。

        溪流涓涓，風冷氣清，院落盡顯蕭落。

        晏斐推門出得院落，但見今日似與往日不同，眾多奴仆來往匆匆，仔細看去，神色間皆是微不可查的興意。

        他足立門扉，暗自思琢后，猶不能解，仿佛陷入平漩。

        涼風時緩時烈，明光被遮蔽，庭前階舍稍顯沉寂。晏斐想了想，沿石階小道走出，沾著身后滿院的清幽藥香，去向茍勝那處。

        踏過門階，茍勝恰在樹下拾弄藥材，發梢亂綁，似是早起趕得匆忙。轉身看見晏斐悄不作聲落在身后，驚詫之余，問他：“公子怎還在此�！�

        忽而又咋呼回身，懊惱扣首：“怪我，全叫我給疏忽忘了！”

        晏斐愈漸不明，輕聲開口：“是……出了甚么事嗎？”

        謝府眾人教養得體，沉穩妥帖，平日里唯有謝玖有事，他們才會失態不同。

        晏斐許多日子未見謝玖，由茍勝口中方知，她常日待在屋中，縱只有一方壁墻葉落的景致，好似也總能經受住。

        蓋常年避居獨處，已是慣然。

        平穩如斯，她身子受那許多人照顧，亦是養著的，又會生出甚么差錯。

        他既千萬般小心地關切著謝玖，想及上回，又唯恐是謝玖一時興起的作弄，將他尚存的半分尊嚴，取笑得一干二凈。

        此身卑微至此，狼狽無憑依。

        茍勝忙擺手：“不曾出事，公子且安心。”隨即似回神般，盡快向他解釋一通，“只是陛下走了，主人心下快意，閑來蟄伏了數日不爽，意欲舒愜一番，便定今日去秋獵。”

        秋獵一說，晏斐也是知曉的。

        東陵以北便是山丘，謝府向與江湖交好，眾人亦有武藝傍身。百年來，取秋收冬藏之意，謝府的主人領著親眷與奴仆，去山中縱馬打獵，以乞伏臥冬雪，來年安順。

        莫璃曾是謝玖夫君，往昔娑影漫出，謝玖束發胡服，亦來過幽庭暖居。眸光清洌，期待他伴她同行。

        可惜他淡漠無意，以病軀為藉，從未應下。

        莫璃死后，謝玖亦是虛弱度日，他成孤魂伴她的那三年，因她身恙的緣故，謝府低寂，便也未再提起秋獵。

        只是這一回——

        晏斐斂下眉頭，似自顧思索了半晌：“家主的身子不見全好，一整日耗損氣力，怎生受得住�！�

        他只作自語，庭中蕭風夾含藥香，猶如碎碎葉枝花瓣灑落。

        “確是消損的，是以茍勝才帶著這許多小藥罐，主人疲倦或是受傷，多可備不時之需�！逼垊傧蜿天呈玖T，轉身復又清撿著，嘴中卻道，“本應早些知會公子的，是茍勝忘性了，您快回去些微收拾罷，馬上便出發了�！�

        喧風如舊，又恍若周遭有一瞬沉頓。

        晏斐心間一顫，似有明光成波紋微動，他輕然抬眼，極緩慢問道：“我……亦要去？”

        謝府待秋獵慎重，唯府中仆侍與家主親眷才可跟隨。即便留在謝府，說來……晏斐不過是處境困窘的外人，算不得近身奴仆，更非親眷，怎有資格隨她一道，山林遠游。

        可惜莫璃有那身份時，卻不知珍惜。

        他眸光又慢落下，隱約有退卻之意，低聲說：“府中眾人皆有身手，而你久習醫術，自該長伴在側，晏斐去又能作甚么。”

        青衫隨風似輕動，晏斐說罷，便不再多動，只立在那處，眉眼便是遠山霧巒般的景致。

        茍勝住下手中活計，回首對他道：“公子醫理比茍勝懂得多，且這些時日，一向是您照料主人，怎不當去�！�

        晏斐皺眉，沉默間未及多想，幾番猶疑后，他張口欲再推辭。

        茍勝不由分說湊近了些，連推帶勸：“再者，主人本就吩咐帶上您，公子若不在，便是茍勝的罪過了�！�

        他推著晏斐往屋院走，方才的話落入晏斐耳中，仿佛一錘定音，四下寂啞。

        仿佛扯上一根弦，他無力再爭辯。

        晏斐不識騎射劍矢，一行人馬躍躍，身后跟著簾帳四擋的香車，旁人也不覺怪異。茍勝雖曉得騎馬，知曉晏斐的窘境，亦是與他一道，輕盈掀簾坐了進去。

        謝玖一身胡服輕簡，長發高高束起，一如馬尾順垂在身后。額間抹帶，像極了風姿冠絕的花間少年郎。

        鮮衣怒馬，世沉如玉。

        茍勝半掀簾帷，眸中光彩熠熠：“都已穩妥，主人可出行了�！�

        微微一縷光透入車中，謝玖看向茍勝那處，稍許能見他身后端正斂坐的青衫身影，那人眼眸垂下，紋絲不動。

        她隨意輕點了個頭，望向辰叔，緩聲道：“我們這便去了，您莫擔憂�！�

        辰叔寬慰一笑，看過泠月秋水，知曉她們向來妥帖，是以說道：“主人大可盡興，日落斜陽時，記得安穩回來�！�

        謝玖笑意真摯，應罷一扯馬韁，攜眾人啟程。

        嘶馬噠噠，古道楓紅瓦闊，城門累世不朽。

        山間泉流枝繁，除卻被山中人長長久久走出的幾許平坦道路，余下多數是橫荊長棘，極難行走。

        香車自然不能再駕，只得停在深林溪泉邊，待作休憩。

        謝玖目及山清曠野，草木幽瀾，猶如天地盡歸其有的廣闊浩然，心思放蕩，怎會甘愿留在溪畔。

        打馬前行去，她身姿輕盈極快隱于深林間，似與山間獵物相融。

        耳畔疏風陣陣，不多時，叢葉輕動，謝玖挽弓迅疾，箭矢如破空，聲疾嘶迅，立時又如風平浪靜，只余灌叢中一點動靜。

        泠月走上去，提起一只野兔笑著說道：“恰中咽喉，主人箭藝未有半分疏退�！�

        謝玖興頭正起，眸中浮動流光，放眼望向山林叢寂：“這半晌時日，只獵到山雞野兔，怎敢說未有疏退�！�

        年少時，不論在師門山中習藝，或是回了東陵繼任家主，她常一人一馬，獨身出行。

        往往一日虛過，馬兒背負獐鹿走獸，她走在前頭，慢牽著它，踩在最后一縷殘陽落下時回屋。

        衣擺輕動染如血，倚身負劍，快意天涯。

        那時精力尚且似無窮盡，蕭風紅葉漫漫，展身施招亦不覺疲憊。如今氣力難以為繼，臂韌稍動，輕而易舉便落入綿軟。

        江湖意氣不再，她只得歸于暖閣，做繁華富貴里的謝氏家主。

        她也不自怨苦愁，看得開闊，“我且再去深處看看，你們回溪畔等著罷。”

        泠月還未回神，謝玖已駕馬轉身踏去，幽風細葉里，只得見她束發尾梢擺動，身姿孤挺。

        秋水泠月無奈，自知連喚聲也不必。這山傍臨東陵，再深處氣秀云繚，倒不會有甚兇猛走獸。且謝玖慣是熟悉路程的，縱氣力不繼，馬兒通靈性，亦能載她回來。

        她們不贅于擔心，將獵物盡數撿下，便往來時的路，回至其余人閑坐守候處。

        山中氣蘊如蒸海，轉眼秋日透樹葉出，又是艷陽。

        未及多久，便聽聞深林小道隱約馬蹄聲傳來，謝玖額間沁了汗，面色因疲態，受日光灑照愈顯蒼白，眸間光芒卻更甚，似是暢意難當。

        近一些后，眾人方才看見，馬兒身后綁了只小鹿，眸色清澈，只傷及腳蹄，尚有余力掙扎。

        想是深林處，謝玖的意外之收。

        “窮入山遠地，倒也算值得的。不然出行一趟，攜零星幾只兔雀回去，亦無法向辰叔交待。”

        她話一說完，秋水笑著稱是，及時奉上一碗清茶。

        謝玖折騰一番，因出了汗，確是累極干渴的，接過后顧不得禮儀，三兩口飲盡，滋味細覺，才恍然是烏梅煮出的涼湯，似又含有山中清葉氣息，淡淡藥香伴襯。

        頓時消減了一身薄汗，只余涼爽沁脾。

        她猶有回味，滿足嘆一聲，說道：“這涼湯好別致，再為我呈一碗罷。”

        秋水接過剩碗，只淡然搖首，看著謝玖：“哪還有多余的，只此一碗罷了。便是方才這碗也是晏公子備下的，他來得匆忙，自己輕簡，卻為您備得細致。”

        謝玖看著空碗如也，漸收回方才盎然神色，仿佛嘗了甚么怪異物事，心境復雜。

        香車靜立紅葉翻旋處，簾帷依舊擋下，遮蔽了山頭隱透入的日光，看似避世又安寧。她斂了斂神，慢聲問道：“他怎知我會喜歡？”

        “晏公子知您難得出門秋獵，恰如鳥雀出籠，玩性許會添重。一碗烏梅湯，添了些許藥材，以山澗溪泉作煮，恰能祛除主人一路跑獵后的燥氣。只晏公子還說了，您體性易生寒，一碗便好，不能貪多。”

        秋水如是道來，謝玖也明白了大概。

        晏斐避在車中，她只在茍勝掀簾時悄然瞥見一眼，一路行來甚為安靜，連咳嗽聲也不曾聽見。

        不惹外事，矜然自守。

        分明是自閉門扉的模樣，偏生又時刻擔憂著她這處，心思柔軟不能防。哪怕謝玖自山中打馬回道的時辰，他亦掐算得正好。

        恍若舊時驚瀾，平生是尋常。

        謝玖輕笑一聲，掃了眼馬兒后頭掙扎的小鹿，搖了搖頭，迎著秋光微芒，心中生了幾分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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