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章
屋中影綽漸深,長屏正擋中道,明光晃眼。
宋樞子聽聞動靜,抬眸一看,恰見謝玖披風(fēng)端華,行了幾步,已立在他面前,神色斂得平淡,定定望著他。
如鶴月鸞雪,姿態(tài)高貴。
他低首掃顧一番,意猶未盡地愣放下雞腿:“小玖兒若要用膳,便早些說嘛。瞧我吃得……太狼藉了些。”
滿桌案上,酒菜四散,豈止是狼藉。
謝玖視若無物,側(cè)身攏起披風(fēng),瀟瀟然坐至案幾另一處,清了嗓音說道:“你這些年去了哪里,你可知,師父總在尋你!”
宋樞子隨意擺手,眉眼瞇起:“修道濟世,自然是云游四海地修行。小玖兒莫要唬我,出岫山中,時歲星移,師兄主持門中繁瑣諸事,怎會還多出心思管我來?!”
他總?cè)绱松⒙茟校栽S多年前便貪玩得沒個正經(jīng),至如今年紀(jì)漸長,也愈漸隨性。
說道是獨自入世修行,眾人安又不知,這老道是厭煩久久困鎖于出岫山,斗轉(zhuǎn)不變的枯淡入定。
謝玖輕笑了聲,也未拆穿他。
衫袖撫至膝處,她垂眼簾隨意擺弄,唇角微彎:“我們是管不得你,只是可惜,師叔喜溺于人間煙火,卻落魄得毫無生計。”
此聲輕似含煙,繞梁而去,便無蹤跡。
宋樞子同謝玖重遇時,周身寒酸困窘,污袍垢發(fā),形容難堪至極。若非多留顧了一眼,只怕便將他當(dāng)作城中流民還不如的乞丐。
寒宵衣衫蔽,途道酒回傾。
偏就好似戳中了痛處,宋樞子乍驚乍起:“休得胡說,我與人卜卦問相,行乾坤理學(xué),可好得緊!”
“是么……”謝玖挑了挑眉,“怕是你這副肖容,亦只會叫人,當(dāng)作不堪入眼的江湖神棍罷。”
門庭光芒依舊,屏阻簾擋,落至屋中案幾處,已是半明半暗,空室筱靜。
宋樞子再沒了辯駁,訕訕避開了身,頜下胡須動了動,拾起殘剩的雞腿,又埋頭緩慢啃食。
此番獨身離師門,道阻又難,哪能說得盡。
謝玖倒了解他,這師叔雖比孩童還貪玩,卻不拘泥外欲物質(zhì),行臥吃食,皆可將就。山下大千紅塵,未嘗便失了色澤。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所抉隨心爾,旁人莫涉。
謝玖斜著身,清漠看著他,繼而又道:“說罷,你閑來無事,來我這里作甚。”
宋樞子性子隨意,去哪處都不會難過活,謝玖自是不信,他是日子難捱,走投無路了,方至東陵投奔的她。
更不需說,這放浪形骸的道長,某日心緒涌起,忽而思念了他的師侄。
想都莫往這處想。
宋樞子聞言,立即又放下吃食,隨意抹罷嘴角油漬,正襟而坐:“遠(yuǎn)游這么些年,一時也足夠了。可巧此時,我離東陵不遠(yuǎn),便繞道過來,接你一齊回出岫山。”
明光滯于簾帳前,及至兩人身上,早已淡消許多,只得見眸色起滅,斜影孤長。
屋外秋風(fēng)無處可透,滿室輕暖,卻似敝靜幽深。
這一回,反倒是謝玖怔住了,“你說甚么?”
宋樞子答得專注:“接你回出岫山!”
映在暗深不解的屋舍簾帷處,好似久作長影。旋即便回了神,謝玖皺起眉,一口拒下:“我不回去。”
宋樞子全然不訝異,抬著眼皮,順口一說:“而今冬日臨近,氣候漸寒,你又是這樣一副身子骨,再不回門中,怎撐得下去。”
猶如梅解落花,輕風(fēng)而下,正是兩人皆透徹的心境。
謝玖低著眼眸,一道光影分隔了她的面容,明暗起動,眼睫似有光顫。她再睇眼看向宋樞子時,輕嗤了一聲:“可是你又偷摸為我卜卦了?”
出岫一門修奇道,所研門類長天入地,無盡廣遠(yuǎn),其下弟子多以天賦抉擇,各自靜修。
謝玖習(xí)武藝,真氣貫通四處,晨曦未明至日暮昏山,鉆研武學(xué)章法堅毅不息。她師叔貪懶貪玩,于此不過爾爾,躲在屋檐閉室,長年聆聽風(fēng)雨山氣,精的是八卦占卜。
指作九宮,一眼知乾坤命數(shù)。
宋樞子心虛無言,不知如何申辯,謝玖平淡略喑啞的聲音又起,彷如窗畔蘭花靜放:“往年的嚴(yán)冬凌雪,謝玖靜守庭前安寧,不一樣撐了過來。且我府中有醫(yī)師,自是能照顧好我,你不須擔(dān)心。”
說罷別臉復(fù)歸沉靜,于卦象一說,卻是再未多問。
屋中未點燈燭,所藉光芒,不過是門庭窗柩疏漏而來的稍許日色。青銅器事多呈暗色,木屏輕簾層層飾下,至謝玖與宋樞子端居的桌案處,深影已近暗淡,似陷入安寂溫柔的局中。
宋樞子一言不合,忽而湊近了些,左右端詳著謝玖,眸色流動,不似先時散漫。
此番情境捉摸不明,一如渾身生出疙瘩般莫測。謝玖心中發(fā)怵,避無可避時,他仿佛恍然大悟,乍然開口:“小玖兒是為香車中端坐的那位公子?”
一時只覺石頭落定,安然緩氣,謝玖溫聲否下:“自然不是。”隨即又是一頓,抬眼而去,“你看見他了?”
宋樞子點了個頭,眼神落至滿桌未盡的羹食,興致又起,隨口說道:“車轍滾動,行路未穩(wěn),我趁秋風(fēng)卷簾,悄摸望見了一眼。”說及此處,他嘴中咀嚼頓住,似在認(rèn)真回憶,“面相上乘,氣質(zhì)更是斐然,倒是般配得上小玖兒,不比那莫璃差!”
話未說完,又專心于桌案菜肴,好似方才的斷言不過可有可無,一句敷衍,轉(zhuǎn)眼又是背耳,不理周圍。
謝玖好氣又好笑,兀自搖首:“若傳出去,徒勞叫人誤會,你莫這樣說了。”
“怎的,小玖兒不喜歡那人?”
宋樞子沒甚拘束,縱謝玖是后輩晚生,二人在出岫山向來頑鬧慣了,一直不作講究。此回與謝玖只作閑談,隨口一問罷了。
好似一抹月色,照不盡前頭的無涯海,沉悶得連波紋微瀾也不知何處。
“縱我有心,人家也無意。”謝玖下意識說完,安靜了許久,在暖蔽的屋舍墊榻前,又悶聲說道:“許是謝玖魘住了,與阿斐愈是親近,便愈將他與莫璃錯亂難分。他尋到了莫璃昔日的琴,只身跪坐……枉我過往苦鉆琴道,自以為稍有長進,卻連他與莫璃的琴音也辨不清。更莫說,阿斐偶爾的身影姿態(tài),總叫我恍然失神,似墮入一場復(fù)見莫璃的美夢。”
說及此處,她輕攏披風(fēng),捻過一縷光華。許是自己亦覺可笑,半自嘲般,又啟唇低聲說:“他是他,莫璃是莫璃,二人不可混淆。我若將阿斐看作莫璃的影子,長久作個自欺欺人的假象,于阿斐不公,我自己……亦是不能好受的。”
煩悶之處,正在于此。
謝玖掙不開自己的束縛,無法將對亡人的思念,澆灌給眼前溫軟可觸的另一人。如此錯付阿斐,倒不如傾杯酌酒,落得個長長久久的大醉不醒。
青山多嫵媚,料我不能及。
她困在這一迷障里,勘不破,出不來,日復(fù)一日,銷蝕著自己的迷惘與煩思。
“若他二者就是一人呢?”
宋樞子問得隨意,影華疏暗,蔽風(fēng)輕屏下,這一句好似稍縱即逝,分毫波漾不留。
謝玖陷在自顧生起的低悶里,側(cè)耳未聽得清,斂好心神,淡眸看著他:“你方才說話了?”
珍饈滿桌,香氣溢不減,宋樞子忙作搖頭,不在意般,嘴中又塞滿了肉食,品嘗得興起。
神色敷衍輕快,不知人間情愁。
謝玖垂眼,嘴角扯了抹笑,也不擾了他。外頭風(fēng)勁正喧,時有朔風(fēng)穿回廊的隱約凜冽聲,她身坐一旁,陪著宋樞子用食也沒意思,索性雙手撐倚著后頭軟塌,緩慢起了身。
“師叔請自便罷,這些時日,留謝府作客,或是拾行囊重回門中,都可隨你。”居高而立,她眸色比風(fēng)雪還清淡:“謝玖雖思念師父,思念出岫山的悠遠(yuǎn)小道,可謝玖還有事情未完,如心結(jié)牽念,回不去的。”
一句低聲,唯有披風(fēng)尾擺稍動,明光逆處,背影漸行漸遠(yuǎn),跨出門檻,再不得見。
(https://www.dzxsw.cc/book/56292303/3150801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