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八章
風雪難消,寒涼不褪,謝玖舊疾亦是反復,時好時壞。
不久,又得來長安的信箋。
寧河公主年華正茂,淑婉瑰然,帝許令,賜婚臣子黎遠,值來年春日,節氣初發時,行禮完婚。
公主抗觸,大鬧一場,請湛帝收回成命。
帝不允,壓下朝中議辭,禁其于殿中,不顧戰亂禍戈,命欽司監觀星卜卦,如常置備。
帝與公主隔閡生起,形如冰滯。
謝玖衣衫未束,烏發垂墜,病容疲倦蒼白,好似寂藏在寒雪中的涼玉。勉強讓泠月為其披了件大氅裹身,她半靠在軟塌,沉靜半晌,將信箋緩緩放在桌案上。
縱侍仆步履來去,屋間蔽影深茫,爐火寂寂,阻朔風呼嘯。
泠月見謝玖失神,將窗欄打下,慢聲說道:“主人既不歡喜,那便以謝氏之力,幫公主一回,何須不言不語,心里又添煩憂。”
湛帝與寧河公主一母所生,待她向來寵惜,而今鬧得這樣嚴峻,怨憎好似寒凜,實在反常。
本是同根生,自當相依相伴。
幸而他還倚仗謝氏,謝玖去信一封,為寧河道出心儀愛慕之人,倒也不難。湛帝是她兄長,便是指婚,也當會順其心意。
泠月一心只顧謝玖,少有心思放在旁人身上,想得也簡單。秋水聽罷,微蹙著眉欲言又止,低首望了謝玖一眼,暫且按捺不言。
謝玖眸色暗淡,愣怔了會,扯起嘴一笑:“豈會容易!
帝令既出,天下得以昭告,便不會輕易更改。
她見泠月神色平淡,想及蒼山昏雪,東陵城以外正是兵亂哀艱,心慮上浮,掩嘴低咳了幾聲。
泠月忙不迭跪身奉上溫茶,攏緊了謝玖衣衫大氅,為她撫背安順:“您又急甚么,若無能為力,那更不必憂慮。主人虛乏身疾,顧全自己就難以為繼,旁事能避則避罷,身遙無期,總歸您待獨孤氏也不虧欠!
她一急惱,言語便失了顧慮,說完又頓聲收住,自知無禮了。
謝玖從來寵慣了她們,也不會放在心上,嘆了一聲,嘴角仍掛著悵然笑意,小聲說道:“我自當憂愁,愁女子無力,愁命難自主!
她頓了頓,淡笑里又壓低了聲音,“更愁這世間的初心溫淺,總有一日,時移世易,會化作浮云消散。”
她與獨孤漣,起于長安一行,有意接近,心生愛喜。
此刻憂思重重,一如沉石壓傾,只因少女天真純善的模樣,她曾幾般熟悉。謝玖想著,自己雖憾失半世,倘或寧河桃花笑靨,余生無恙,也算替了自己的圓滿。
謝玖念寧河而度自身,可惜懸崖后路斷絕,罡風如刀,她已掌控不得了。
秋水搖了搖頭,適時開口,對泠月緩聲道:“湛帝從不昏庸,心思細膩,如根生四蔓,怎會覺察不出寧河公主與晏治公子的事。”
有時知而不說破,更得深遠智謀。
愣了半晌,泠月輕抬起眼:“……那他怎還會,為公主與黎遠指婚?”
屋室精致且清靜,不得風雪侵寒,沉寂過甚,更宜溫話敘常。
謝玖笑眼輕輕一掃,復又垂睫斂下,柔啞著聲音,慢解釋道:“眼下東陵王叛起,得士族擁護,勢力不可輕慢,湛帝卻也不落其下。他有謝氏扶持,隱有壓制姿態,平定亂事,終也是時日之差!
茍勝恰端來一碗煮好的湯藥,放置在桌案,將這話聽下,清聲問道:“若能息事,天下重歸云暇太平,那再好不過。只是如主人所言,這與公主婚事又有甚么干系?”
謝玖淡看著他,不答其問,反而啟唇說道:“古有衛鞅變法,圖強勵新,自此秦崛起于崤函,定六國,卷天下,創下縱橫千秋的史筆!彼凉u低了聲,眼眸似古潭幽深,月無皎輝,“可你曉得,初始主革法的衛鞅,落了個甚么結局?”
泠月已有意會,徑自回道:“秦孝公逝,衛鞅以謀反罪處,敗死于同地,尸身五馬車裂!
帝王少有千古者,只因固步前路如墜庸物,怎有興事。可變法歷新,一來無能人者對癥上言,再者損及舊臣士族,衡丈斜傾,勢必阻礙如山重,前路無憑。
若必有血濺長道,誰人能夠捐軀?
屋中人靜足不動,各自收笑凝息,茍勝虛著聲,試探發問:“古能照今,陛下既推政改,那便是說,亦有人會如衛鞅一般,凄涼慘死?”
謝玖唇色蒼白,雖已疲倦,又瞥過他一眼,點了點頭:“陛下有膽魄勁力,心懷遠景,不愿輕易廢止《十令改》。如今士族多是暗附東陵王,叛亂招禍,無心管顧改革,可一旦東陵王敗,或稍有弱勢,待天下安穩,世人回顧亂事源起處……原東陵王也是無奈所逼,痛心疾首為誅佞臣!
她搖頭好笑,指節叩擊著桌案,盈光長影,如墜悄謐安寧中:“其實是士寒相爭罷了,封辭繞彎,便惹出這樣大的兵戈之事。臨了要化干戈為玉帛,陛下怎能沒有舍棄。能背負這罪名的,只有知遇于陛下,而無倚立的寒門!
時才正亂,冰雪嚴寒時節,湛帝便思慮長遠至此,尋常百姓家,只念雞黍桑麻,怎能匹及。
茍勝跪坐在側,如俯望懸崖千丈,心生悸意,喉間動了動,說道:“寒門以黎遠為長,那陛下為公主和黎遠許婚,這是何意?”
“正是你我料想的那個意思!敝x玖獨倚軟塌,端了桌案已涼下的湯藥,飲了兩口,“陛下惜才,政改未成,黎遠怎能輕易殉去!
茍勝忙問:“這是陛下救他的計謀?”
謝玖點頭稱是:“他出身不高,朝堂無倚立,讓其尚帝姬,倒是個好主意。他日天下人發難,黎遠已是駙馬,身份尊貴,除卻謀逆大罪,旁人便動不得他了。”
影綽明暗,紛擾雜息,帝王權謀與朝臣立命,此中門道,向來溝壑深密。
謝玖心淺,看破得艱緩,從來就少有朝術上的天賦。
“于我看來,阿漣這一局已是無解,陛下令其嫁與黎遠勢在必行,誰也阻攔不了!敝x玖說及此,不自覺又低惘了會,抬眼又問道,“晏治那處,可有甚么動靜?”
秋水低眉應下:“陛下以朝中少才,侍御史奉克勤斂為由,特著拔其官銜至廷尉,提攜之快實屬罕見,想來既是補償,亦是要將晏公子置于明面重倚了。只是晏公子已稱病多日,縱公主去信數封,他依舊閉門謝客,不曾見……有動靜!
她覷著謝玖,回得愈謹慎。
謝玖倚身不動,陷在屏光遐邇里,神色難辨。泠月見狀撇嘴,又道:“君命如此,自晏大公子擇其奉主,便沒了別路可走,即便辜負公主,也不能違抗!
謝玖愣怔點頭,回神過罷,扯嘴一笑,似卸下滿身惆悵:“其實我早該料到的,晏相獨有勢力,即便沒有黎遠,陛下也決不會允阿漣與晏治,任晏相再添顯赫!
只是東陵長道,她與玄服少年出行,只記得楓落城繁,爛漫相交一場,那時總歸抱了層希冀的。
風動幡動,縱人心瞬息難琢磨,他也會顧惜著自己胞妹。
謝玖忘了,獨孤湛既是阿漣兄長,也早是大晉的帝王,上位者無情,為利弊衡斗永存。
以帝姬一人,換目之所及的山河社稷,君王無甚猶疑。
獨孤湛,那位猶有脾性的少年,十多年覽盡霜風宮闕,而今已是徹頭徹尾,高居孤寒的陛下了。
不知何時朔嘯無聲,日光破云照雪,通室添光。
謝玖轉頭望向窗外:“閑話太久,不覺間竟天晴了!彼持忸^的白洌清光,深邃嘆道:“庭前空雪照孤影,百世流轉萬家哀!
春秋朝夕,年年如此,時至令節,不可扭逆。人生在世間,受困于天地山川的浩瀚,感慨亦如蜉蝣的無可奈何。
可消磨的,唯眼前寸刻光陰,端酒一壺,看落花一盞。
謝玖長嘆一口氣,倚著身后床榻,緩慢起了身,行步至門庭處,迎著漫漫光芒,長身落下影子,斜拉至竹席處,清貴脫然,似料峭孤風。
稍偏過頭,她回身瞥過屋中人,落下話道:“病倒這么些日,而今也算好轉,恰好雪停了,我出去走走,你們莫擔心。”
話未說完,她已系緊大氅,戴上竹笠闊步走出了門外,幾步之間,身影融在雪景明光中,泠月來不及阻攔,已不見了蹤跡。
泠月莫名,低聲抱怨了句:“走得這么急,倒生怕我們跟著了!
秋水無奈看她一眼,好笑說道:“主人前些日子飲酒,而后你便管束得緊,落在病榻許久,主人身乏氣悶,想來出去散心,也是怕你又絮叨不住,添她煩擾!
“外頭涼雪落屋檐,年年都有,有甚么好看的!便鲈罗D身走回,熄了藥爐,默不作聲打量著茍勝。
桌案湯藥已飲了大半,余下一些冰涼,靜置不動。
茍勝探前了身子,方才謝玖服得不動聲色,他沒能忍住,以指尖蘸了點,放在嘴里一嘗,頓時眉頭苦皺,面色難看至極。
“還當滋味好了些,原又是我糊涂了!
泠月倏地笑出聲來:“呆子東西,你自言些甚么!
茍勝滿眸深沉,頭也未抬:“這藥晏公子也會煎,藥膳與湯藥,本都是他盡心打理的。自他惹得主人不快,便將煎煮的法子交予了我!彼麌@了嘆氣,搖頭說道,“采露得甘,三盞一換,我卻沒用,雖說藥效尚可,卻煎得苦澀難咽,遠不如晏公子!
泠月秋水對望一眼,天階清水自知,兩人似猜出了甚么,不作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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