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二章
好似平地一聲驚雷,到底是自作多情。
宋樞子一愣,盯著晏斐發問:“你這是何意?”
倏然之間,天光白景依舊,卻已是霜寒厚雪無聲。晏斐攏著大氅,后退一步,低低道:“晏斐兩世卑微,命途難測,上一世已然荒唐,怎敢……再奢求與家主比肩而立。”
余生所盼,始終只是伴她身側,償還莫璃負下的債。他孑然一身,縱使茫茫無倚,也不會強求些多余的慰藉。
莫璃般配不上她,晏斐亦般配不上她。
宋樞子擰著眉,被這錯綜的兒女□□擾得糊涂,忙又說道:“若是介懷前世莫璃對小玖兒的疏淡與算計,這卻是大可不必。當年她抱著你的尸首,在小黛山頂待了數個日夜,經年的凜冽風雪,她不曾運分毫內息抵寒,那時已然哀漠。”
他聲音陷入往事,逐漸沉緩,“公子可知,小玖兒為何又允下尋來的仆侍,回東陵養下?”
晏斐依稀記得這一幕,心頭如深露一劃,輕輕顫動:“晏斐不知。”
宋樞子坦言道:“凡生者,以心中懷意而活。正是辰叔告訴小玖兒,莫璃死有蹊蹺,恐得人暗害,這才如一記活死人的靈藥,讓小玖兒重拾生機。”
宋樞子說到此處,好似輕描淡寫,繼續說道:“縱使身子廢去大半,但若她多活一日,那也是你的緣故。小玖兒避世不爭,卻也非愚鈍癡傻,既知莫璃故去乃為人所害,便打起精神想去探知。你一世細縝反疏忽,即便生前掩藏得天衣無縫,臨了亡逝,原先籌謀便呈松散,總會尋到漏處。”
所謂狠辣,莫璃的無心,悉數藏在其中。
風喧又繞長道,大氅起擺不定,晏斐靜靜聽著,臉色蒼白,艱緩尋回聲音:“她……全都知曉了是嗎。”
莫璃的種種算計與利用,遠比他的疏淡涼薄,來得更卑劣不堪。
烏重侵染金碧閣,沾的是荒糜散亂。
他長年在暗無天日的教坊,即便氣質出眾,才華通慧,卻早已渾身里外染得漆黑。晏斐憶及過去,年少的謝玖樸素簡單,初來長安,于繁華處乍然瞥見他的模樣,便是明月千里,如失心竅般滿不多想地一頭陷了進來。
她的歡喜,始于莫璃受人追捧的皮相。上一世他只覺譏諷,而今時常想起,卻是無奈淡笑。
——稚嫩少女,心思純澈,僅是模樣入得她眼,便似豆蔻伴月涯,不由分說地付諸十二分的真心。
只是癡迷皮相,那又有什么不好……
可莫璃的心思不似外相那般無暇,生得卑賤,所作所為亦是不折不扣的小人。
其實謝玖是厭惡這種性子的。
晏斐與莫璃,兩世本無差,她曾在長安撞見過他如何工于心計地陷害晏參,褪去莫璃的外相,謝玖看出他心性深沉難測,以后許長的時日,她都防備且疏遠著晏斐,不加掩飾。
他本還懷著一絲小心至極的僥幸,秦楚樓中污穢舊事,東陵城時利用輕怠,他都刻意掩下未提——謝玖知道害他的人,其背后再隱諱處,興許是不知全貌的。
若謝玖早探到了那些細事……晏斐深深閉上雙眸,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他畏懼且難堪著。
宋樞子細眼望著他,不多猶疑:“你當小玖兒,大病愈后,為何總作男子裝扮。”
謝玖知曉的,不止是星星點點的計謀布局,亦還有昔日莫璃與獨孤懷謹的一段情分。
道是無心矣,不可輕易休。
百般遷就照顧的夫君,心里如珍如寶住著的,是另一個男子。他為那人虛逢迎,筑高樓,謀盡一生所不可得之事,兩名男子荒誕至此,于結發妻子而言,卻成了一段默不得語的笑話。
謝玖初得知時,又是怎番心境受下的。
宋樞子盯著他瞧,幾不可察地又依斜枝的長勢,望及壁墻后不可瞧見的古樹,繼續說:“小玖兒性子擰,于情一字上,無人教她,她便只能自己琢磨。莫璃在世,她將世間最好的東西,悉數奉上討他歡心,至莫璃死后,即便明白了個中內情,可她生來執拗,一腔心思閉門扉,也不會輕易更迭。你的算計布局,她根本未曾在意,甚至……小玖兒以為莫璃待自己冷淡疏漠,只因他并不喜歡女子”
先行良夜去,謙卑不若知。
縱然過往有諸多失落和不得回應,都隨之煙消云散了,謝玖只卑微地想著,成他喜歡的模樣,看云度雪,獨嘗遺憾。
晏斐從不敢細較于此,而今安靜聽完,猶如竹深幽僻,一口苦果悄然咽下。他恍惚半晌,口中低聲道:“原是這樣……”
宋樞子點了個頭,面色攏然:“與你說這么多,確然也是老道的私心。命已定,而運時能改,小玖兒都無謂前一世莫璃的種種手段,你如今已是晏斐,又何必耿耿于懷,不若應下小玖兒的心意,于大道循復里,彼此全一個結局。”
清風峭寒,長干寂寧始終無人,似無邊際的雪景漫漫,半沉半融,掩了所有的樓閣角檐。
猶如風雪呼耳,遮擋不開,晏斐幾番掙扎,只看見宋樞子雙唇張闔,再一定神,方明白他的意思。
晏斐長睫一垂,掩下眸中所有的神采,他記憶忽而回溯至秦楚樓,暮色媚影,燭打屏風,滿堂花醉三千客,他自小受教的,是如何逢迎公子權貴;避不得的,是比宦人還不如的色授魂與。
他們這種低賤如玩物的倌人,心高氣傲也莫可奈何,身處穢污處,再不會期望與女子牽扯,是以身子……早也□□得只為男子所用。
能娶妻室,實在出乎意料。
前世莫璃體弱,謝玖憐惜他,從不強求這才勉然應付過去,可若再續下,再續下——
晏斐遮下濃重的自厭,定住心神,他動了動唇,艱難得似摘下心頭一片明光:“晏斐,怕是要辜負了。”
恍如南風歸去,心石卸下,所余不過是長久的悵然。他話語一落,便似認命般看開,無謂面前人大驚失色,只是雙眸如攬清波,死寂一般,望向宋樞子去。
宋樞子驚乍一起,瞥一眼高墻后的樹干,忙磕巴說道:“你,你說甚么呢!我此般費盡唇舌,你怎就聽不得勸!”
久作沉靜,檐上霜雪如花墜下,冬寒再無歸期。
壁墻后頭的斜枝樹干,亦悄默得如靜待了千萬年,怏怏無聲,再沒有殘雪簌簌抖落。
宋樞子叫苦不迭,強打起精神,仍不肯棄:“小玖兒如何待你,你魂飄的三年,定是瞧得清清楚楚,否則不會待還魂晏斐,便一心追隨她來。你既此世種種打算,都是為她著想,為甚么偏又不允這份情意?”
晏斐輕扯嘴角,聲音放得很低,緩慢道:“道長說笑了,莫璃欠家主的,如若不償,我心難安。晏斐那時能魂歸重活,亦有她的緣故,是以早作了一生賠付的打算。”
他不理會宋樞子的訝異,低聲又開口:“只是感情一說,許得便是許得,絕不能因遷就勉強。”
宋樞子苦著臉,不死心追問:“來日方長,萬物變幻難測,你確然要這樣言辭鑿鑿?”
“家主是因莫璃,才落個如今的摧殘身子,晏斐自該竭盡所能,為她調養。先時為家主獻計籌思,至今日問信長安替她謀得退路,皆因這種種亂象,莫璃都推脫不開緣故。”他搖了搖頭,說道,“晏斐甘愿為奴為仆,助家主成事,護其安然無憂,可是絕不應當……自這一處償還。”
他娓娓訴來,字句中的柔緩一如檀香輕繞,卻又是不余多言的堅決。
長袖弄擺,衾涼處雪漸化成水,遠道茫茫不聞余音。晏斐說完,見日色不早,僵硬著身子,向宋樞子行個禮:“晏斐院中尚有藥材打理,便先告辭了。”
說完極慢地邁出步子,回身走遠。
宋樞子愣怔在原處,盯著晏斐清冽孤寂的背影瞧了許久,立時回過神來,一路端著衣袍小跑,奔向自己院所。
厚門推開,一縷光芒直直透進,照染了竹席上頭的浮塵。
大氅鋪在地間,謝玖還沾了樹梢凝霜落的雪,如失魂般坐在正中,良久不動。
宋樞子定睛望去,大呼一聲:“你啊你,本就孱弱不能受寒,作甚么提氣跑這么快,小玖兒你,你太胡來了!”
他一板一眼,想作出長輩的模樣,最后還是泄氣,認命似的握住她的手,來回替她搓熱:“你莫要氣餒,我瞧他的面色難看,興許是另有隱情也不定,改日天清氣好,我再尋著空探知一二。”
謝玖坐在席間,沾了枝頭落下的細雪尚未撣去,系的披風鋪散及地,落得沁涼。
她已魂不守舍,待宋樞子走近方才察覺,勉強露了個笑:“不用了。”
宋樞子啞口,幾多糾結。
他修窺天命之道,四方游歷直至東陵,本意也不過是將謝玖帶回出岫山,寧心淡遠,避下一二。
謝玖倔強,即便覺察了,也不愿允他。宋樞子知命實如此,不可強扭,所幸此番尚有一未定的機緣,他懷著私心,想暗下布置牽線。
哪知弄巧成拙。
情自造化中生,瞬息難辨,是比天道命途更難窺算的緣法。
謝玖逐漸回神,慢慢縮回了手,不顧僵麻無力,掙扎著站了起來。
旭光掃過一片暈和,她瞥身淡淡垂眼,低聲道:“謝玖落難白芷村時,遇見過一位名喚珂兒的姑娘,她曾說,心許一個人,歡喜是一回事,若自知命中無緣,不必非要長久相處。可笑……謝玖還沒稚嫩少女看得明白。”
宋樞子為難至極:“你也不須這么說。”
謝玖語氣晦澀,搖頭說:“我就像那蠢蠢而動的山獸,自作多情久了,難得清醒。他這世待我好,是因縱往這許多年,看謝玖可憐得付出太多,不愿欠著罷了。”
消殘的哪是光陰,錯身彼付,緣愁似個長。
她偏過頭去,遮掩昏幽光芒下的漸紅眼眸,聲音漸輕:“其實……哪里須他償還,這許多事,都是謝玖自己要做的,縱使落個左右纏縛,枯病茍延的境地,也絕不是他的過錯。我困了他前世,怎么還能再耽誤他這一回。”
宋樞子心有不忍,小聲勸道:“小玖兒莫大悲,這都是避不掉的。”
謝玖頓了頓,唇角淡淡笑開:“避得掉……”隨即吸了口氣,正下衣衫大氅,直直面向屋外明光,一步步走去,“我知前命難卜,本就不愿將晏斐牽扯進來,此番也好,就如先時的打算罷。”
她背影清瘦,青絲鋪瀉委地,落緩湮在逆擺的光色里。
謝玖不強求此人了。
就讓晏斐,重活一世,做他想做的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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