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四章
謝玖屋院,燈盞通明,比以往熱鬧許多。
晏斐在外頭站了很久,映著隱約的月色,沾了一身的寒霜之氣。窗柩半閉,搖影翩然暗琢磨,屏門深燭以內,是遮擋不住的縷縷琴音。
如輕煙谷月,逸緩而溫柔。
他始終是疏淡而無關緊要的模樣,長立原處,動也不動,仿佛是月下虛幻而生的念相。直至屋門打開,泠月秋水低身退下,與晏斐正撞上。
她二人對視一眼,福身行了個禮:“晏斐公子。”
晏斐輕抬起眼,這才有了些許動靜,下意識向里間屏華淡影處看了眼,溫和一笑,正欲啟唇應付下。
里間柔緩傳出聲音:“是阿斐嗎,進來罷。”
晏斐低眸,頓了頓,依言而進。
柔光似鋪就沉韻,映照了一室卷簾矮桌。竹屏身后,白衣清雅的少年背門端坐,正低首專心撫琴,無爭外事,閑淡不自知。
“清溪。”謝玖喚了兩聲,少年神色淡然,自顧于琴沒有察覺。
她無奈地笑了笑,似是已習以為常,未顧及多余的人,謝玖傾身自矮桌探去,將手展開緩慢覆在弦上。
——琴音空然止住。
少年茫然抬眼,這才有了些許人間氣。
謝玖語氣含笑,對他說道:“清溪的琴意,輕而柔和,有夜澗萬籟,山風拂暗下枝葉,綿延千里的裊裊余味,恰似你的名字,謝玖很喜歡。”
清溪看著手中的琴,蹙著眉說:“可惜,清溪一曲《陽旋意》,總差些意境。”
謝玖莞爾勸道:“《陽旋意》為莫璃所譜,陽關歸旋,取恢宏大氣之意,琴音錚錚如藏山河星月,你二人本就不同,又怎會有一模一樣的琴音。可清溪的琴曲也韻絕優美,令人沉醉,不須強自追逐他人。”
心性既不一樣,二者琴意自然千差萬別。
謝玖的委婉點破,好似明鏡照骨,恰入其中。清溪聽下她的一番言辭,也不糾擰其中,緩了緩心神隨之一笑:“說得也對,是清溪一時入障了。”
由始至終,他二人心意溫潺,晏斐看在眼里,忽而覺得屋中煙爐過暖,令人生澀。
站立不得安,突兀而困窘。
謝玖對清溪又叮囑了幾句,這才不疾不徐,喚人送他離開。輕挪目光,面前靜立未動的青衫人影,再由不得她忽視。
強作若無其事,謝玖眼眸帶笑,一如方才,柔聲道:“上回種種,實則與阿斐無關,謝玖卻無端生惱,遷怒于你,今日便向阿斐賠罪了。”
于屋中竹席軟墊上,她已是女兒衣裙,比之多年前記憶中的模樣,又多了幾分嫻婉沉和。謝玖坐姿如舊的隨意,展顏一笑,閑適地為自己斟了壺酒,抬腕便飲下。
肌容蒼白,淡漠的眉眼細致貴氣。
晏斐移開了眼,無處可顧,唯有落向地面長席。
他啞聲開口:“家主不惱便好,晏斐此來,是因……長安勢動,兵力暗下調浮許多,想是陛下又有斟定,故特來告知。”
謝玖點頭,想是了然:“陛下的心思,諱莫難測,暫且不必理會。”她笑意掛在面容上,久久不變,暈柔銅燈一映,明暗交錯,竟也掩了些蒼白。
四窗閉下,隔了外頭的喧囂風呼,屋內燭花搖曳,除卻偶爾的迸濺聲,安靜得叫人屏息。
謝玖頓了頓,坦然看向晏斐:“不過,阿斐,我確也有事要與你說。”
仿佛空寂無光的長塔里,萬顆沉石落下,不再生起塵埃,她定下聲音,“待雪去春來,你帶著院中那只鹿,離開謝氏罷。”
話語落下,便輕散如燭煙,又是一陣干啞的寂寧。
晏斐好似聽懂了,茫然抬起眼,燭色映在他面頰,添著柔和光芒,只是眼中空如長夜,虛寂平淡,再沒半分神色,他雙唇闔動:“可是晏斐,做錯了甚么?”
燈盛如晝,席簾生暖,謝玖埋在心里的悲哀,忽而因這句卑微小心的發問,無可抑制地急劇溢出。
他曾經的疏淡氣傲,從容孤絕,已因她的緣故,消磨得不見蹤跡了。
謝玖強作出笑,只覺澀然,又迅速將頭低下,無足輕重地說道:“與阿斐無關,如今陛下暗動兵力,似有作為,謝玖心愿將了結,此后別無所求,自然不該長久困囿你的自由。”
她繼續開口,聲音輕緩有余:“你初來東陵時,謝玖便說過,阿斐得幸,該為自己而活。雖時過境遷,謝玖此話亦不會變。阿斐心智通慧,才絕凌世,不論去哪里,都自有一番天地,謝玖會在你離去時,以百兩黃金為贈,也權作相識一場,受過阿斐照拂的謝禮,可好?”
夜靜幽寧,屋室細致浮暖,遍落燭色。
晏斐不見多余的情緒,立身在錦華暖閣之中,燭火映下的身影落在地席上,好似沾了窗外的荒涼。他低低笑了一聲,小聲問道:“是因為方才的清溪公子嗎?”
謝玖眼眸垂落,情緒暗在淡影處,不置可否。
她知道,不論莫璃還是晏斐,都極重諾,縱使謝玖有意安排,他也決不會輕易說動離開。她留下清溪,本就有這樣的心思,又何必出言解釋。
一陣良久的沉默,晏斐心又重重沉下。
他極力不想失禮,低下眼眸,自嘲開了口:“晏斐早知清溪公子入府,得盡家主寵愛,此番前來,亦有規勸家主之意,清溪乃教坊琴師出身,士庶如鴻溝巨壑,他恐般配不上您。”
“阿斐……”謝玖皺眉打斷他。
晏斐不為所動,神色似浮了此間屋閣里,虛幻影綽的燈花:“而今看來,是我自大逾矩了,縱是閑消瑣碎,晏斐也不應當干涉家主。”
他本就聲音淡若低吟,說到后頭,只是更加細微。
猶如塵埃落定,孤身哀泊,已無心去扭轉挽回。
晏斐見謝玖神色淡然,倚坐原處,抬眸靜靜凝望著他。四目相對,她又平靜將目光收回,無關痛癢笑了笑,垂眼繞弄酒盞,自顧遞入唇間。
自在飛花輕似夢,都是謝玖享不盡的安樂。
出屋門時,長檐烏柱以外,只余皎澄月光。
晏斐向遠處望了眼,可惜月色銀涼,照不全謝府的精致無垠。低頭邁出幾步,身側不遠處,忽而傳來聲音:“晏斐公子面有愁容,好像不開心。”
話音一落,清溪抱著琴,自暗處款款走出。
而今喧寒雪未融盡,外頭不及屋舍內,僅有軒窗透出的細微燭火伴廊外星月,涼意襲身,久之有刺骨的冷。
只一身厚氅披身,他竟也能等這許久。
晏斐心神黯淡,向他頷首:“不曾有,清溪公子多想了。”
他語氣清淡,說得極是違心,縱使心有訝異,晏斐也不作與清溪長久寒暄的打算。
清溪毫不在意,面色柔和如常,看著晏斐,好似一切了然:“晏斐公子乃長安晏氏的三公子,本該貴綽難當,卻因數月前市井的紛亂謠言,被晏相親領來謝氏謝罪。”
他低頭間,指節輕撫上懷中抱著的琴,自顧說道,“我以為晏斐公子困居謝氏,定心有不甘,原來甲之蜜餞,珍貴如斯,未必不情愿。”
晏斐抬起眼,眸色深如幽潭,終于看向他。
清溪一番言語,意味不明,只是三言兩語間,其心性絕沒有他外相那般純良無爭。
“清溪公子想說甚么?”晏斐動了動唇,神態氣質始終淡如山中池水,不動波瀾。
清溪走上前來,打量了晏斐數眼。面前人姿容曠絕,眉眼精致似勾筆細勒,長身立在檐下半明半暗處,渾身的氣質淡泊出塵,竟比他的長相更出眾惹眼。
舉世無相合,遙自洛水來。
分明與自己年歲相差無幾,非但出身不及,清溪不得不認下,晏斐抬眸一顧的淡然自若,自己更是萬萬比不上。
他理了理思緒,輕笑一聲,又繼續說:“皇室叔侄相爭,惹得外頭禍事紛飛,不少人意圖尋謝氏庇佑,極力討好謝家的家主,清溪便是此番,由人送進了謝府。”
說到此處,他見晏斐眸中微動,方才無人得擾的云淡風輕,好像終有了一絲裂口。清溪不懂晏斐的恍然失神,目的遂成,還是生出一抹快意。
“謝玖姑娘待我很好,她喜聽琴,品琴造詣亦不俗,是以喚我長久陪侍。清溪自小習琴,十指受凍,身子較常人更加畏寒,謝玖姑娘憐惜不忍,便為清溪造下暖閣,此后四季溫暖,可安然撫練。”
清溪說及此處,頓了一頓,看向晏斐,“我猜,晏公子的愁緒與失落,正是來源于此。”
晏斐眸光疏淡,已絲毫不再波動。
但有歡愉靨笑者,同居一處,定會暗下較勁奪寵。他前世待在秦楚樓中,俯看廳閣暗屏長柱,不知落眼多少。
原先心有不屑,而今淡泊云輕,更不會作弄這是非。
他雖對清溪公子談不上喜歡,卻也不至施計暗害。既已厭倦,唯恐再多耽誤時日,晏斐無意為清溪停駐與周旋,緩下了心,只說:“爾來諸事,苦樂始于自予,觀山望海,其意可吐磅云。”
他興致缺缺,淡避過目光,道:“我知清溪公子的意思,公子亦不須費神揣測,晏斐還有事,便先告辭。”
瑩瑩月色下,暗雪應風落寒,晏斐長袖當風,舉止間的曠逸淡然,已然超脫俗塵,好似世間的壯闊滄海,巍峨凌川,也未能令他放在心上。
自此輕身如終年,茫茫無顧任平生。
清溪愣怔失言,及至晏斐一身背影走下長檐,即將遠去消逝在雪寂暗夜處,他不敢再自作聰明,忙喚向晏斐:“晏公子誤會了!”
話音一落,他摟抱著長琴,緊步上前去,恭敬了許多:“清溪只是琴師,從未有媚上得安的想法,只是聽聞,晏公子有一名琴‘止音’,乃昔時長安莫璃舊物,晏公子若能割愛,清溪定有斟酌,叫您此后再不失意。”
晏斐淡眸側過,瞥了他一眼,周身如蒼云浮雪,仍不沾半分塵埃。
“你留在府中,待她好,是只為一把琴么?”
清溪聞言一愣,尚不及多余反應,只見晏斐抿著唇,再不多說甚么話,身影輕緩,就此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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