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章
晨啟星暗,一盞燈燭燃盡,杳杳升起抹白煙。
盯了太久的燭臺,隔著簾帳屏影,謝玖雙眸微動,緩收回自己的視線。當燭火成輕煙直至沒有蹤跡,她才覺察,又是一夜過罷,天色微明了。
屋舍里外靜謐無聲,好似空茫,她安靜躺了許久,想要稍側身子,立時擾了旁側那人。
晏斐微微皺眉,扣住她的手安撫一般,握緊了些。謝玖在他又要昏昏醒來之際,屏息凝神,再不敢多動分毫。
半刻過去,謝玖方安下心,她垂下眼,小心翼翼抽出手,一點一點地,將自己身子挪得遠了些,這才支手撐床榻,借力起了身。
青絲似緞,隔著中衣鋪瀉身后,直直垂至榻間。她始終沒有出聲,借著簾帷透下的些微晨光,回身一望。
晏斐閉眸淺眠,眉頭淡淡皺起未消平,猶如一抹遠山輕淡的愁緒。屋中爐火仍未熄,他面頰微紅,額間更是沁出了些薄汗。
謝玖低垂著眼,凝視了片刻,指節攏了攏,最后溫柔又失落地付之一笑。
已是春日遲遲的節氣,萬物回暖,春光明媚。尋常人早已取走暖爐炭火,憑欄縱意春景,消遣時日。
晏斐為了遷就她,悶在炭爐不滅的屋內,卻只字不提。更莫說一整夜里,難得安穩,他須不時轉醒,伴她一道,輕緩她的寒涼病痛。
此方反思,謝玖似乎總在連累他。
外頭晨曦未起,只有極為清淡照影的光芒,替代燭火,勾勒半室的屏角席簾。謝玖笈鞋踩在一地軟墊上,行至窗邊側坐,借著橫枝撐起了細縫,她看見外頭樹間花已經開了,隱有薄霧未散,平緩安寧。
謝玖想了想,將橫枝推遠了些,窗畔縫隙更大,沁然花香帶著長夜的清寒,隨之入內,驅散了許多屋室的悶意。
她又走出幾步,抬手滅了兩個銀炭爐火,看了榻間的晏斐一眼,俯身至案前,拾起香爐蓋,多置放了兩片安神香。
待悄然換下衣裳,謝玖系起披風,拿過壁角她的兩柄佩劍。
……
一切妥當,她沉頓稍許,無聲推門離開。
街道半暖旭融,長道飛花漫漫,已有了些許百姓出行。外面戰亂方過,東陵城獨避一方,又有謝氏長守,雖免了傾頹亂象,卻因叛王的緣故,總歸處于尷尬境地,路上行人懨懨,守樓新婦苦顏多憂。
謝玖全然不管,徑直趕路,趁著薄日初升,越過大半個城闕,直至東陵王府。
東陵王獨居幽閣,凄凄惶惶,已少有人理會。
壁門如老嫗哀吟般嘶啞,長吱一聲,緩緩打開。他正迎外頭艷盛春光,一時刺眼得緊,微微偏過頭去,瞇起眸子,看見少女直身立在門口,束服披風,氣質似天蘊靈秀,有光華萬千。
謝玖長發垂至腰間,因穿堂風過,發尾時而稍有翻起,卻也只星點,如同若無其事的漣漪。
她眼眸淡漠看著東陵王,慢步走進了屋中,身姿挺直,好似不惹人間風雪。
東陵王眼神早已渾濁無謂,腐朽而慢態,落在謝玖左手持握的佩劍上,凝默了半晌,開口道:“來者是客,不嫌凋敝清寒,便坐下罷。”
謝玖搖頭說:“時日寶貴,不必麻煩。”她上前兩步,言語平緩,坦然說道,“我與湛帝有約,待他成下大業,你的性命,交予我了結。”
院外春景深重,鋪光流瀉,樹間的初葉與新花葳葳。東陵王透過壁門,難得又多見這一方天地,一時癡迷了些,只聽見謝玖的回絕,愣怔了會,收回視線,又重新倚伏在席間桌案上。
閣中不大,一眼便能望盡的陳設簡樸,此時鋪落了滿地席日光,空寂如靜止。
“偷得一日,也只是多一日的煎熬。”東陵王又說道,“你看我這模樣,衰老虛浮,渾沌又滯訥,再在人間留一留,還不是行尸走肉。”
他一世癡迷,此刻又難得清醒,知曉謝玖的來意,眸光卻不動,灑脫得如不畏前途的行僧。
謝玖淡定說道:“貪婪不過人心,你今日的下場,全然是你獨孤氏自己的恩怨爭斗。”
勝便勝了,敗便敗了,從來欲壑難平,皇室宗族如何攪亂自家江山,東陵謝氏本可以避居世外,獨善其身。
她頓了頓,半沉浸在舊事里,眸光微動,啟唇道:“可你與我之間,還有一筆債。”
東陵王低低笑了,褶皺橫生:“如若……我早料到是此番結局,又怎么會殺了他。”
一招牽動整個大局,他成是因為莫璃,敗也是因為莫璃。當初自負又愚鈍,空有撕扯如鴻溝的野心,卻舉步維艱。
偶然得莫璃獻計,他自欺欺人,如攀上救命稻草般,將莫璃的計策化為己用。自認為時機成熟,便如捏死微不足道的螞蟻,毫不留情地除去莫璃,以求安枕無憂。
東陵王從未入眼的低賤伶人,曾真心助他登臨帝位,只差一步之遙。
也是他的一念之差,令此人渡了一回生死,又縹緲無聲地,替獨孤湛踏碎自己的夢境。
造化弄人且可笑,可惜,他難料到。
“我聽說,他如今已再生為人,回到了你的府上。”東陵王似又陷入自己的遺憾中,搖頭道,“還有這樣悖世的經歷,天道不公,我能奈何。大起大落,他倒是醒悟過來,將所有人看得清楚了,世事變遷,流轉起伏,雖有悲坳的生離死別,到頭來,你們還是你們,甚么也沒失去。”
只有他,灰燼已朽,枯暗不會有天日。
“……是么。”謝玖漠然,看見東陵王伏在簡樸的桌案上,身子佝僂綽動,感念頗深的模樣,忽而覺得飛尺之距,春秋難道盡。夏蟲語冰,既不能同立一壁,又怎么會懂對方的辛酸苦楚。
她半廢無力的身子,哀漠數年的心境,到頭換一句“甚么也沒失去”。
……都豈無謂了不成?
她不愿過多解釋,將一柄劍遞向東陵王:“謝玖不以己之長,殺手無寸鐵的人。你我快一些罷,春和日暖,我也好早些回去。”
東陵王也不抬手,門外暖光正透在他身軀上,須發灰白,肌理紋褶尤為顯然。他極為平和,斜著看了謝玖一眼:“我不接過,你便會退身而去不成。”
庭前疏影,因微風輕蕩,映在地席窗葭上,好似淡淡波瀾。
謝玖安靜等了一會,大方落下,右手握劍柄,聲音緩緩劃開:“不會,只是這樣,便有些為難了。”
她背門而立,披風擺弄也只見光影,整個身子清寒削瘦,手執長劍,如雪山中幻化的人間看客。輕光一閃繞屋舍,她眼神淡漠,持劍凝氣,正欲施力。
“且等一等——”
門庭一聲喚,謝玖立即收勢。她心中一緊,忿忿然間,倏地轉頭顧去,再不復平靜淡定,縱有滔天駭浪翻涌,謝玖卻顫顫停在原處,不知應否出手。
獨孤懷謹抿唇一笑,抬腳進屋中,雙眸平淡而坦誠:“家主何必為難懷瑾的父親,究其罪魁禍首,應當是懷謹。”
東陵王終有些動靜,映著耀眼得光芒,他忙低喚一聲:“懷瑾!”
獨孤懷瑾從緩溫和,目光落在屋閣內,伏案趴就的父親,失了所有的光華,已是垂垂老態,形容顛倒。
他聲音溫柔,似清月般撫慰人心:“父親莫擔憂,還有懷瑾在。”
他雖困居東陵王,卻舒貴一如在長安時。眉眼清顯愁郁,氣質洌絕清雅,依然是那般柔和欺世的假態。
謝玖瞇著眼,一言不發。
“是懷謹,作壁上觀,任由父親將阿斐送入謝府,還無動于衷,別有居心。”他傾身上前,對著謝玖,緩緩開口道,“也是懷謹,倚憑阿斐的信任,藥浸鴆毒,親自害死的他。”
不等謝玖應聲,他立時抬眸與之對視,勉然笑了笑,姿態又是貴族公子的優雅:“這筆債,該找懷謹了結。讓懷謹代替父親,持劍與您一決,可好?”
謝玖不多想,指劍如破風:“正合我意。”
說罷將另一把長劍擲過去,獨孤懷謹甫一接下,忽覺劍風傳來,凌厲如驟起霜寒,凡塵盡絕。
似有攏收之勢,化天地萬物于劍意中。
獨孤懷謹來不及反應,立即提劍出鞘,回身一躍,險險避過謝玖一招劍勢,凝神少許,他施力以守城之姿,退卻數丈。壁門疏窗本安然無恙,因這突生的變故,屋中勁風大起,攪動一隅安寧,支竿落地,門窗失了壓制,來回擺弄,似風雨飄搖中喑啞作響。
影綽時舉步生風,獨孤懷謹已避出屋舍,謝玖緊隨其后,迫勢不息。
大晉高門兒郎,但凡嫡系出身,除卻習識詩書典籍,博古而論今,更是善騎射,修劍術,六藝無不涉獵。
獨孤懷謹質居長安,韜光養晦了許多年,而今得見天光,方知曉他于劍術上的修習,亦不比尋常貴公子差。
繞劍回折,兩三之間,將來者的劍招全然避擋開,只見守態,傾退間可知保留。
謝玖氣定神閑,眼眸淡定如初,出岫一門,行出世之道,山月草木靈秀,風云江海磅礴,盡與招勢相融,大氣灑脫得如揮毫山河,塵間絕然少有。
一招方落,似無頓足般,緊而又一勢,裹著融光朔風,不畏前險地刺去。
謝玖看著獨孤懷謹,出聲道:“不必退讓,世子大可全力施為。”
獨孤懷謹連連退卻,更需全力以赴擋她劍招,確有些捉襟見肘。一層層劍勢如風,架得他險些睜不開眼,聞言略作思忖,他揮劍錯開,柔聲啟唇:“失禮了。”
說罷劍招陡然狠厲,攻守兼備,眼明心疾使然,招招取對方弱勢處。
只達目的的手法,倒更與他的真實性情相合。
謝玖譏笑一聲,眸光閃動,旋即飛身而起,以足尖點于他劍上,如枯花逢盞,腰腹施力前傾,令其猝然不備間,削落他發間束帶。
獨孤懷謹側身閃過,卻已來不及,一縷烏發亦隨束帶落地,模樣頓顯凌亂。
他低著眉眼,長劍倚地,孤身避退至庭院一隅,不經意皺眉的神態,如同零落到極致的溫柔。
僅憑柔弱多愁的氣質,獨孤懷謹確有引人交心珍惜的底氣。
謝玖不為所動,眼神更清冷。
她招勢飄然,眸色迎風輕淡,緊接著又以摧枯拉朽之勢,施身躍近獨孤懷謹身前,意圖一招制勝。
流光蔽影,正好時節。
獨孤懷謹有一剎的失神,繁華長安道,曲轉逢欄桿,過往景象相互交疊,卻容不得他沉溺。
劍勢卷來的涼風,迅速將他拉回院落。
他瞥見東陵王蹣跚步伐,自屋中走出,立在門檻處支手相扶,望向他這處。
獨孤懷謹迅速反應,揮劍斬下謝玖來勢,身子回旋,又辟出一方柳暗花明的余地。
謝玖眉頭一皺,承前招手腕疾旋,又是一挑,似飛花流水千丈。獨孤懷謹再不敢疏忽,他眼中刻下謝玖氣息與招勢,思量之間,見招拆招,又與謝玖游移周旋。
庭院一地花瓣,落下又揚起。
日光更盛,煦煦延照枝葉,二人你來我往,招勢各有千秋,毫不留情,神色均從容難辨。
謝玖雖師承出岫山,劍術精善,如納百川般恢宏,可惜身體虛弱,耗得越長,便難以為繼。獨孤懷謹若與她硬來,取速戰狠伐之道,定然不會敵她。
他也看出這一點,遂三成攻勢,七成守勢,一直與謝玖僵持,以求損耗她的氣力,等待時機反勝。
樹枝間輕影點碎,抽出的新芽離枝,掉落在地。
謝玖神色如常,沉穩淡然,氣息卻逐漸不穩,春光艷盛下,依稀可見她唇色已白,已成強弩之末在支撐。
可她不知哪處的執拗,手中劍風劈劃,不慢分毫。
呼吸漸重,氣力愈發不繼,謝玖自知再不能撐住,最后一咬牙,運內息凝在劍尖,以披荊斬棘的氣勢,欲作一定輸贏的最后一招。
勝,她欣然歡喜。
敗,也沒甚么遺憾。
時節美好,春景漸盛,可惜,她等不了了。
全神貫注那一刻,謝玖心中沉穩平靜,看見獨孤懷謹直視她未動,一雙眼眸好似琉璃,輕淡盛光,她唯一泛起的情緒,竟是塵埃落定的釋然。
——從來沒有人說過,人世的圓滿,以煎熬罷這幾十年為定。
——上下求索,九死未悔。
——待了卻心頭事,此后的年歲是長是短,也就無所謂了。
忽而腿間劇痛,舊疾如同跗骨之蛆,比往日沉重千百倍,頓時侵占了謝玖每一寸痛覺。
謝玖悶哼一聲,劍招走勢偏移,內息盡數散開。
稍一疏忽,獨孤懷謹尋機而上,劍招暗藏兇險,亦是以破釜沉舟之態,直向謝玖而去。
謝玖強忍劇痛旋身,遲緩了半刻,左臂仍落下一道口子,頓時腥紅血流。
第二道劍光又刺來!
謝玖避無可避,獨倚身子正欲應下,千鈞一發之際,她腰間由人一摟,熟悉氣息貼近,連避退的招勢也來不及,好似春光暖融,被來人護在懷中。
獨孤懷謹一驚,急忙收勢,然去意既成,不得輕易由他止住。
他唯有自斷劍意,折損內息,只是這片刻的松懈,謝玖習武之人,幾乎是本能地,決絕提劍,刺入獨孤懷謹腹中。
悶聲一哼,葉落,風息。
一切終結。
“懷謹——!”東陵王踉蹌著步履,半跑半爬著,朝血泊中的人奔去。他抱著獨孤懷謹,欲止血而手足無措。
獨孤懷瑾臟腑破裂,喉間腥甜,頃刻嘔出血來,漫至臉頰,流瀉沾染衣衫長發。
他抬了抬手,寬慰扯了個笑:“父,父親。”
“莫怕,莫怕,父親救你!不會有事的!”
東陵王已失態連道:“不必擔心,父,父親這便喚人來,父親甚么也不要了,甚么也不爭了,阿湛會放過我們的,會的,定會的……”他泣涕相交,聲音漸慌亂,見獨孤懷瑾笑容亦艱難,血色不止,生息如流水慢流逝,他最后成了嗚咽般的哭聲,心生絕望,將獨孤懷謹貼向自己面頰。
“懷謹……我的孩子……”
獨孤懷謹半闔著眼,艱難抬手,拭去父親的淚痕,遠遠望向立在旁側的兩人,凝著那襲青衫,動了動唇:“我最甘心的結局,是謝氏阿玖與我一起,死于劍下。”
晏斐顧念懷中的謝玖,背對著獨孤懷謹,聞言一僵。
獨孤懷謹苦笑一聲,開口更加艱難低沉,“我私心就是這般卑劣,阿璃你看,即便此后寥寥無還期,也妄圖再扯一人,共同淪亡。”輕光明盛,恰照入他迷惘眸中,落下淺淺倒影,“可方才你突然沖出,我才恍然了解,阿璃而今的心意,原已不舍生死地牽系在謝氏家主身上。懷瑾這才心知……不行啊,我歉疚你一世,怎能再讓阿璃,這一生孤獨。”
過往不鑒,曲閣換杯盞,屏影燭光一浮,稀松的長安舊光景,最后只余在他自己的記憶里。
也好。
晏斐仍未理會,背影清雋絕塵,卻仿佛拒人千里。
落在獨孤懷謹眼中,他難免低落悵然,絮絮壓抑著,咳了數聲,鮮血自喉間涌出,沾染了半邊臉頰。
“莫說了,父親求你,莫再耗氣力了。”東陵王手忙腳亂替他擦拭,卻于事無補,自己雙手亦沾得鮮紅。
獨孤懷謹艱緩攔下父親,看著晏斐,提著一口氣繼續說:“當年害阿璃,非我所愿,阿璃與父親間,懷謹勢必作個選擇,身處其中,既踏一步,后退便是懸崖萬丈。”他說得愈慢,思緒飛散,闔動著唇,“可,可是,長安樓閣初識,公子王孫,懷謹亦是純粹真心的。”
他見晏斐始終沒有回頭,淡淡一笑,便不再解釋,半闔的眸光流轉,不知又落入哪處的懷念中,”此番也好,阿璃因我死了一回,我落得這樣的結局,也算……有始有終。”
日光艷而不烈,打在獨孤懷謹身上,煦暖輕和,好似兒時父親庭院抱著他時的愜意。他眸光已渙散虛弱,挪向父親,聲音淡得幾乎聽不清。
“父親,比之長安的繁華紛亂,懷謹還是更偏愛東陵一些。”
東陵王喜不自勝,忙說:“好,好,那我們留在東陵,懷謹想在哪,我們便在哪處安家。”
獨孤懷謹搖了搖頭,“先時還愁著,若入主長安,長年霜風,孩兒定多束縛,難以自在。而今幸好,免了這苦惱。可若一開始,懷謹未曾去長安,便好了……”
遇不上莫璃,也沾不了權謀。
他會是東陵王安閑無憂的世子,打酒縱馬,一世風流。
“本想在東陵王府,陪父親閑度春秋,就此終老,可是不能夠了。父親莫怨旁人,好生活著,孩兒一世身不由己,也想釋下負擔,松懈片刻。”
“就請讓懷謹,任性這一回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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