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章  貞沒了

        然而豈能事事盡如人意？

        老六和徐二小姐的上元之約，終究泡了湯……

        倒不是小兒女情海生波，或者老父母棒打鴛鴦之類，而是老六家里出事了。

        他姑父，朱老板在世唯一的親人，曹國公李貞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這幾年李貞的身體一直不好，去年臘月，又生了一場風寒，之后便臥床不起，年根下忽然口不能言。

        朱元璋和馬皇后親自駕臨曹國府問疾，皇帝握著姐夫的手，問他：“還認識咱嗎？”

        李貞無法作答，唯有仰哭以對，朱元璋亦灑泣嗚咽不能止。

        返宮后，朱元璋每日派兒子登門問疾，太醫院也幾乎傾巢出動，守在曹國府中。但也無濟于事。

        初十這天，李貞終于到了彌留之際。上聞報，再次與馬皇后一同駕臨，送老哥哥最后一程。

        太子朱標也攜眾皇子伴駕。

        “父親說，皇上對我們家的隆恩史上未見，雖肝腦涂地無以為報，不能再有絲毫非分之請了……如果說父親還有什么話想對皇上說，那一定是惟愿吾皇保重龍體，千萬不要太難過。

        “姑父的教誨，你們也要牢記。”太子的目光，掃過眾兄弟，淡淡道：“以曹國府的權勢，雖日日美食盛饌，何患不繼？姑父卻從不鋪張浪費，是他不懂得享受嗎？錯，這世上由儉入奢易，沒有人學不會鋪張浪費。”

        人間的帝王，終究改變不了天數……

        “他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頓一下，太子接著道：“多年以來，姑父跟父皇一樣，平時穿衣服僅求適體，不求華麗。吃飯唯取適口，不求奢侈。

        李景隆說這話時，老三老四老六幾個，都忍不住朝他投去怪異的目光。合著爺爺的話他是一句也沒聽，在外頭就沒有比他更敢花錢的主。

        “太子爺說的是，”李景隆點點頭，一臉嚴肅道：“爺爺從小就反復跟我們講，他當初當農民時的遭遇，告誡我們不要忘本，不要奢靡……”

        “爺爺……”李景隆聞聲趕忙奔進內寢去，只見太醫侍女跪了一地，全都泣不成聲。

        看到幾位年輕的殿下直瞅自己的裝束，李景隆訕訕道：“在家就得這么穿，不然我爺爺會不高興的。”

        曹國府正寢內藥味濃重，朱元璋坐在床邊，握著李貞那枯瘦冰涼的手，看著他那蠟黃枯槁的臉。

        “……”但李貞再也聽不見皇帝的聲音了。

        老二老三知道這是大哥的敲打。老六也有些心虛，初三晚上那場河燈和煙花，固然是鄧鐸和胡顯買單，但羊毛出在羊身上，這筆賬最后還會算到他頭上。

        看弟弟們一個個大氣不敢喘，太子剛想說幾句話緩解下氣氛，卻聽內寢響起父皇撕心裂肺的哭聲，緊接著李文忠也大哭起來。

        朱元璋送別過很多人，知道到這時，就離斷氣不遠了。

        仔細聆聽，李貞已經有進氣，無出氣了……

        “父皇常常送給他衣服，但他穿壞了的，一定要縫補好再穿。只要別人看不見補丁就行……他說并不是覺得讓人看到補丁丟人，只是怕別人說自己故意做樣子，丟了朝廷的臉面。”

        “唉……”朱元璋點點頭，卻依然很難過道：

        “咱當年，親戚個賽個的窮，唯有你家還能勉強吃得飽飯，伱爹娘經常叫咱到家去，給咱蒸雜糧餅子。咱能就著白水，一氣吃十個。你爹卻從來不生氣，臨走時還給咱揣上一包，讓咱放牛餓了吃。”

        “后來更是衣冠焜燿于三世，恩澤滂沛于一門，揆今食祿之家未有過于臣者。”李文忠衣不解帶，日夜侍疾，自己的狀態也很差。他卻顧不上自己，哽咽道：

        曹國府雖然一門兩國公，但陳設用度十分簡樸。墻上沒掛什么字畫。擺的都是很普通的桌椅板凳，用的都是普通白瓷茶具，杯口還有豁口，不知用了多久。

        “是大哥。”弟弟們趕忙躬身受教。

        他眼里含著淚，低聲對一旁的李文忠道：“保兒啊，咱這幾天老在想，那天來看你爹時，他是不是有什么話要對咱說？”

        “當時咱就發誓，要是將來發達了，一定讓你爹和你娘過上好日子。沒想到，后來真的發達了，你娘卻不在了……咱家里其余的親人也都不在了，只剩你爹這一個，咱不對他好，又對誰好？”

        “臣也是這個意思，父親已經七十七了，德享高壽，福祿已極，沒有任何遺憾了。皇上對我爹更是榮寵至極，無以復加，同樣沒什么好遺憾了。”

        “姑父就是這樣的人。”坐在正位上的太子輕嘆一聲道：“他老人家對驟然而來的富貴，常不自安。經常說‘一旦富貴而忘貧賤，君子不為也。’”

        “他之所以還要厲行節儉，一是因為知道國家草創，到處都缺錢；二是知道父皇以勤儉化天下，身為皇親國戚，必須要做好表率，不能拖父皇后腿。姑父尚且如此，我們這些當皇子的，又怎么能不知節儉呢？”

        洪武十二年正月初十，特進榮祿大夫、駙馬都尉、右柱國、曹國公李貞薨，年七十有七。

        ~~

        老六也跟哥哥們在外廳中候著，李景隆陪在一旁。

        “皇上，我爹能說話時，時常掛在嘴邊的就是，‘我當年就是個種地的，蒙仁祖皇帝不棄，三生有幸娶了長公主。后來中原大亂，全家無存，只能帶著你東躲西藏，以乞討為生。還是投奔了皇上，才安定下來，衣食無憂。’

        “咱知道，你家里情況也沒多好，還得養活你兄弟幾個。每次都說不要，你爹卻追到村口，硬塞給咱。”說著他抹一把淚，已是止不住的淚雨滂沱。

        就連李景隆這位京城聞名的花花公子，在家里時居然穿的十分樸素。看著他身上洗的半舊的棉布袍，已經掉色的棉布鞋，朱楨實在無法將他同那個衣著華麗、風流倜儻的公子哥聯系在一起。

        朱元璋哭得嗚嗚的，緊緊攥著李貞的手：“姐夫，咱是真不想讓你走啊。你不是最聽朕的旨意嗎？咱現在就下旨，讓你活著。聽見了沒有？”

        恍惚間，老六仿佛回到外公家一般。沒想到比外公家更高貴的姑父家，居然一樣的摳門。

        上震悼，輟視朝三日，車駕臨奠，追封隴西王，謚恭獻。

        舉朝文武前往曹國府吊唁。

        滿七，歸葬于盱眙縣靈跡鄉斗光山之原，從長公主兆。

        發引之日，車駕復往，望哭于西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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