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一瞬間變得凝固。

        馮將軍初來，快馬加鞭顛簸了兩三日，禾宣特地收拾了一間屋子留給他暫作歇息，而后站出來打圓場：“馮將軍遠道而來，想必有些累了，我在您的房中準備了酒水飯菜，不如稍作休整，晚些再與你們世子共同商討鄞州事宜。”

        話說到這份上，他自知提了不該提的話，當下也斂了哀情，復抬起頭感慨道：“想必這位姑娘便是東南駐地禾將軍的幺女吧？早聽聞禾將軍戎馬一生老來得女，如今得見還真有幾分將門虎女的風范。哎呀，給你添麻煩了。”

        禾宣揮手：“將軍哪里的話，這邊請——”

        岑清清正有些事情不明白，見狀，忙攬了這活技，自告奮勇地站出來：“禾宣姐姐，不如我領(lǐng)馮將軍去吧，正好我準備回房去取些繪畫工具。”

        “可你的房間不……”

        馮將軍笑著應道：“也好，有勞了。”

        傅朝由著她去。

        馮將軍正值不惑，高大魁梧，對著小輩說話時沒什么架子，兩縷黝黑的胡須說起話來一翹一翹。

        他知曉岑清清有話要說，便負手靜靜等著她開口。

        “馮將軍。”

        馮遠一臉嚴肅伸手打住：“唉，不必。既是我們阿朝的心尖尖，你便隨他一道，叫我一聲馮叔就好。”

        岑清清頗不自在道：“馮叔？”

        “哎。”他滿意的應下。

        “馮叔，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鄞王殿下為何不將朝朝一同留在鄞州，反而送去上京呢？”

        若不是有皇帝寵溺，他便是世家門閥、朝堂政客口中的質(zhì)子。

        “我們王爺哪舍得阿朝跟著他受苦啊，鄞州邊境那時常年戰(zhàn)亂，雖說如今安定許多，條件哪里有上京好。”

        “可如此一來，他一人在上京又該多么孤單。”

        “這些年，我們王爺碰著什么新鮮玩意兒都派人給阿朝送去，自小到大從來都是想著念著，月月一封家書，連年不斷。王爺自有難處，留他在上京也是無奈之舉呀。”

        岑清清卻不以為然，又道：“那為何如今又要召他回去？您可知，這些年若非陛下照拂，他該過得多么不舒心。”

        馮將軍吹胡子瞪眼：“世子自出生之日起便被予以重任，將來承襲封爵，陛下親自將他看大，還說要為他另尋一處山明水秀的封地，這可是當今太子也沒有過的殊榮。”

        “是嗎，自出生之日起？那前世子又該如何說？”

        馮遠不禁有些詫異，“你連這都知曉？”

        “您應當知道，兄長一事是他的心結(jié)，更是他與父親的隔閡所在。您能否與我說說，到底發(fā)生了何事。”她目光如炬，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知曉其中原委。

        馮將軍頓住腳步，頭頂?shù)闹θ~遮了些許炎熱的日光，庭院里草木繁茂，他看了一會，須臾遙遙回憶道：“也罷，這倒是個久遠的故事了，那時候圣上還未登基，我與承安還未曾有如今的地位。”

        “北梁未定，我們與蠻族打得不可開交……”

        梁文帝十六年夏，北蠻各部族起兵鄞州，邊境幾欲淪陷，朝廷派遣當朝二皇子梁胤隨軍親征，傅承安與馮遠也在隊伍之列。

        鄞州大亂，百姓身處水深火熱。

        在幾次戰(zhàn)役中，傅承安屢立戰(zhàn)功，出兵必凱旋，因而晉升極快，很快便成了令蠻族各部落聞風喪膽的年輕將領(lǐng)。

        他打仗時手段狠厲，但凡有一絲機會，便不留余地，屠殺殆盡。傅承安為人輕狂，除了梁胤誰的話都聽不進去。

        一次出兵凱旋之際，他戰(zhàn)甲未脫，率先收槍駕馬回營，途徑一條河邊時聽見有人呼救，傅承安轉(zhuǎn)頭瞥見一抹紫色的身影在水中撲騰。

        他來不及多想，飛速翻身下馬，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而下。

        眼看人一點點沉下去，傅承安長手一終于將人拖住，女子骨架嬌小柔軟，他稍不自在地撇開目光，足尖輕掠至岸邊。

        樹梢暖風陣陣，雖說是仲夏，渾身濕透也極有可能著涼，他格外慷慨地解下戰(zhàn)甲后的披風替人蓋上。

        姑娘嗆了幾口水，好在無性命之憂。

        傅承安見她醒了，便道：“姑娘，此地距兩君交戰(zhàn)之地不過百余里，我勸你早些回家，免得蠻族探子將你抓去。”

        她神情落寞，雙手攏著披風將自己縮成極小的一團，凄然地放空道：“我…我早已沒有家了。如今戰(zhàn)亂之年，家中收成也不好，人多糧少，父母便將我趕了出來。”

        眼前姑娘穿著打扮并不像是窮苦人家，衣料發(fā)飾都很精致，傅朝不太相信，皺眉道：“姑娘，你看你這一身的穿著，恐怕比我還有錢，怎說你家中困頓不堪呢？”

        這年頭，生在邊境戰(zhàn)亂中的女子日子確實不好過，家中重男輕女的便干脆拋棄不要，少費一份口糧，更有甚者被家人送入買賣場所供人作消遣娛樂的工具，營生艱難。

        而今這人怕是方從虎狼窩中逃出來，迫不及待尋一人作依傍。

        并非不能理解，但他只不過是恰好路過，何況每日來往軍營他哪有閑心。

        見她一臉愁容滿面，也不好意思再戳人痛處，欲言又止地道：“那姑娘想去何處，我派人送你一程？”

        言罷，阿爾桑噙著淚將自己抱得更緊，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顫巍巍地央求道：“小將軍，我求求你不要將我送回去，我很能干的，只要你不將我送回去，哪怕就在您身邊做個低微侍婢我也愿意！”

        她越說越激動，甚至磕起了頭，顫抖又令人可憐的語調(diào)著實叫傅承安沒料想到。

        “我求求您、求求您——”

        傅承安見過兩軍沖殺的血腥場面，也叫許多蠻族將領(lǐng)聞風喪膽，讓他帶兵上陣自是游刃有余，唯有這倒令他犯了難處。

        但他也做不到將人直接丟在這城外，心中不禁懊惱為何要這樣快收兵回營。

        何況天色已晚，他既身為覃州守將，自是不能丟棄任何一位北梁子民。

        想到這，他才算終于說服了自己，借著長/槍伸過去：“別磕頭了。我先說好，我不需要什么侍女，只是恰好我有位朋友，托你照看一二。待你尋得更好去處，便自行離開吧。”

        阿爾桑哭得梨花帶雨，聞言抬首，愕然地望著面前橫亙的長/槍，她兩只手緩緩握住，旋即慢慢起身。

        “謝謝將軍。”

        傅承安收槍上馬，一套動作行云流水，阿爾桑瞧見他瘦削好看的下顎，這人目視前方，傲然解釋道：“不必謝我，要謝便謝謝我那病弱恰好需人照料的朋友。走吧。”

        行至半路，阿爾桑踉蹌幾步才勉強追上來，炎熱的太陽快將她披風下的衣服蒸干了。

        傅朝余光瞥見她快步追上前的動作，眸光微動，默默夾馬拉了拉韁繩。

        “會騎馬嗎？”他突然問。

        阿爾桑怔楞一會，怯生生答：“不、不會。”

        他停在路邊，旋即翻身下馬，安撫般拍了拍馬身，湊它耳邊也不知說了些什么，馬兒更加溫順了。

        傅承安沖她招招手，“你上去，我牽著繩子。”

        阿爾桑一臉惶恐，倒退了幾步，低著頭道：“我自己走就好了……”

        他一人駕馬，反讓這落魄女子跟在后頭算什么，說出去旁人說不準還笑話他矯情欺負弱女子呢。

        想是如此想，但脫口而出便是另一番味道。

        他望了望回城方向，太陽已逐漸西沉，“照你腿腳這樣的速度，還未回城天便黑了，要走到何時去？”

        阿爾桑頭更低了，羞赧又順從地來到傅承安身旁，聽他道：“踩住這里，右腿跨過馬體，踩入馬蹬內(nèi)，而后持韁挺直身體，目視前方。別怕，我會牽住它。”

        好在她領(lǐng)悟力似乎很強，傅承安隨口提點幾句她很輕易便坐上了馬，他拉住韁繩，默默走在前方。

        他不知道，身后女子的目光不曾移開過。

        二皇子梁胤暫時住在鄞州陛下親賜予的府宅中，前幾日的戰(zhàn)役受了些傷，只由著幾名親衛(wèi)照料。

        傅朝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去向主將梁胤述職，小兵見他牽回一名女子，紛紛感到有些疑惑。

        阿爾桑望著面前的宅院，有一瞬間的失神，但很快便消失殆盡。

        “傅小將軍回來了，二殿下在書房等您呢！”

        傅承安點點頭，對阿爾桑說：“下來吧。”

        說著，他照常伸出他的長/槍，自始至終都未曾碰過阿爾桑。

        這令她感到一絲難堪，仿佛自己是一件骯臟的東西，阿爾桑愣了愣，借著力翻身下馬。

        小兵牽著馬往馬廄去了。

        穿過長廊時，傅承安忽然回過頭來，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爾桑。”

        她答得極小聲，耳尖有些紅。

        傅承安面色無常，到了梁胤的書房外，他安排阿爾桑先等在院子里。

        良久，阿爾桑腿都有些站麻了，才見傅承安推開了門，“進來吧。”

        她畏手畏腳地進門，低著頭哪里也不敢看，直讓傅承安覺著有些好笑，他清了清嗓子，介紹道：“這便是我那位急需照料的朋友。”

        阿爾桑抬起頭，對上一雙溫潤如玉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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