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縣立高中
時間到了一九七五年,現在正是三月初的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
原西縣城籠罩在一片霧雨蒙蒙之中,細細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
時令已經快到驚蟄了,雖然仍在下雪,但人間已經留不住它了,往往還沒等落到地上, 它就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
黃土高原上,嚴寒而又漫長的冬天眼看著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卻還遠遠地沒有到來。
在這樣雨雪交加的日子里,縣城里的大街小巷,比平時少了許多嘈雜。因為, 如果沒有什么緊要的事情, 這樣的天氣,人們都不愿給自己找事兒,會很自然的選擇足不出戶。
街巷背陰的地方,冬天殘留的積雪和冰溜子正在雨點的敲擊下逐漸蝕化,石板街上到處都漫流著骯臟的污水。
風依然是寒冷的。空蕩蕩的街道上,有時會偶爾走過來一個鄉下人,破氈帽護著腦門,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蘿卜,有氣無力地呼喚著買主。
半山腰上的縣立高中,大院壩里正上演著一番熱鬧景象。午飯鈴聲剛剛響過,從一排排高低錯落的石窯洞里,就跑出來了男男女女,一群一伙的。
他們把碗筷敲得震天響,踏泥水、叫嚷嚷,一窩蜂的跑過院壩,向南面那一排窯洞的墻根下涌了過去。
偌大一個院子,一會兒就被這群人給踩踏成了一片爛泥灘。
他們的同學——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讀生們,也正三三兩兩的涌出東面學校的大門。曉霞應該就在他們之中吧。
他們撐著雨傘, 一路說說笑笑,通過一段早年間用橫石片插起的長長的下坡路,不多時便紛紛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之中。
在校園內的南墻根下,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給同班同學分飯菜。每個人的飯菜都是昨天登記好并付了飯票的,因此程序并不復雜,現在只是按飯表給每人分發罷了。
菜分甲、乙、丙,饃分白、黃、黑。
甲菜是土豆、白菜、粉條,添些大肉片,每份三毛;乙菜沒有肉,每份一毛五分錢;丙菜清水煮白蘿卜,里面象征性地漂幾點辣子油花。
不過,這菜價倒不貴,每份五分錢!
文昊如果在這里,就會說真的便宜。因為,在他前世上高中時,那是九十年代初吧,這樣的菜一份兩毛錢。
甲菜只是小臉盆里一點點,丙菜也是小臉盆里一點點,只有乙菜,各班都是用燒瓷大腳盆盛著,海海漫漫的。
在任何時候, 中間的都是大多數, 在文昊的前世,這部分人有一個統稱:社畜!
饃筐里,白色的是白面饃,黃色的是玉米面饃,黑色的是高粱面饃。白、黃、黑,三種顏色把一樣的學生分出了差別,被學生們戲稱為歐洲、亞洲、非洲,還沒畢業,有些同學都已經出國了。
孫少平很不喜歡這種叫法!
院壩里排隊的人群里,大部分都來自農村,臉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體力勞動的痕跡。
除過個把人的衣裝和他們的農民家長一樣土氣外,這些已被自己的父輩看作是“先生”的人,穿戴都還算體面。都是父母省吃儉用,從嘴里省下來給孩子充體面的。
隊伍里也有個把光景好的農家子,穿戴上已經和城里的干部子弟差不多了,往往手腕上還撐一塊明晃晃的手表。
手表,這個從誕生開始,就不是單存的計時工具了,它還有了身份的象征,或者是身份的外在表現。這些人站在大眾之間,戴著手表,如同立在雞群的鶴,毫不掩飾自己的優越感。
孫少平也很不喜歡他們的這個樣子!
他現在就站在教室房檐下,胳膊肘里夾著一個碗,靜靜看著同學們蜂涌而來,又三三兩兩的離去,一點也不著急。
這時,雨中的雪花陡然間多了起來,天地間愈加變得模模糊糊。城市里寂靜無聲,隱約地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公雞的啼鳴,給這灰蒙蒙的天地間平添了一絲睡夢般的陰郁。
孫少平長得像他哥一樣,鼻子又高又直。臉上剛剛褪掉少年的稚氣,煥發出他這種年齡所特有的那種青春光彩,他家里現在的伙食不差,比這里的甲菜都好的多。
他穿著平京正流行的學生裝,是潤葉姐去年從平京進修回來送給他的,腳上是一雙半新不舊的軍靴,是思遠哥送給他的。
思遠哥說,衣服可以穿差一點,保暖就行,但腳一定要優先照顧,有條件的話,要給它最好的待遇。
所以,他身上最值錢的就是一雙鞋,連那些戴手表的都沒有的軍靴。
直到值日生等不急走了,一位女生才悄悄來到饃筐前,從里面拿出來兩個黑面饃,沒有動里面剩下的那三個黃饃和兩個黑饃。
孫少平望著她離去的、穿破衣裳的背影,怔了好一會。
開學不久,在發現這個姑娘之后,每次吃飯的時候,孫少平就在房檐下,看著這個姑娘默默的拿走自己的兩個黑高粱面饃,然后離開。之后,他才會最后一個去取自己的。
這并不是約定的,他們實際上還并不熟悉,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說過。他們都是剛剛從各公社中學畢業后,被推薦來縣城上高中的。
沒錯,就是推薦,這個時候,學習也要看出身的。
開學沒有多少天,班上大部分同學相互之間除過和同村同校來的同學熟悉外,生人之間還沒有什么交往。
孫少平心里猜測: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后來取飯,原因大概是因為貧窮,因為吃不起好飯,因為年輕而敏感的自尊心,才使得她躲避公眾的目光來悄然地取走自己那兩個不體面的黑家伙,以免遭受許多無言的恥笑!
除了知道她叫郝紅梅,關于她的信息,少平一無所知。同樣的,對于他,她大概也只知道自己叫孫少平吧。
這次少平沒有訂菜,因為他有秘藏,是思遠哥特意給他和蘭香熬制的,叫什么牛肉醬,很香很好吃,金波也有。
偶爾的,會換成香菇牛肉醬,或者西瓜醬,都是思遠哥給的,大哥說他在研發產品。
“研發”、“產品”、“商品”等等這些詞,孫少平已經不陌生。每年暑假,他都會和金波、蘭香、金秀、曉霞,還有村里的其它幾個學習好的同學,一起去平京學習,和光明他們打仗,這些詞兒都是在那里學到的。
甲菜他一般不吃,雖然他吃的起。一是也就那味兒,比家里的菜還不如,二一個他也不想那么顯眼,思遠哥說這叫低調,低調是王道。
乙菜和丙菜他是隔三差五的換著來,為的是補充維生素,這也是他在平京聽到的新名詞。加一些他帶著的醬,比甲菜還好吃呢。
只是,他的帶的醬經常不夠吃,因為時不時的會被打劫。
田曉霞,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女子,跟潤葉姐區別太大了。潤葉姐溫柔又體貼,作為妹子的她,卻像個假小子。自己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田瘋子”,為此,他還被追打了好久呢。
他極喜歡她的機靈古怪,又害怕她對自己的作弄,打又打不過,跑又跑不了。雖然都練了功夫,但田曉霞很特別,滑溜異常,他打不著她啊。
潤葉姐說那是天賦,鄭娟姐給她開了小灶的。
五年前,潤葉姐他二爸再次走上工作崗位,田曉霞就重新回到縣城上學了。
從那之后,除了每年暑假在平京學習,一般也不常見了,他很是松快了幾年,沒想到冤家路窄,上了高中,卻又撞到了一起。
孫少平幾乎可以預見,之后幾年自己的悲慘日子。
他還對班上那個派頭十足的班長很反感。一看到他時髦筆挺的站在講臺上,一邊優雅地點名,一邊揚起手腕看表的神態時,一種無名的怒火就會在胸膛里燃燒起來,壓也壓不住。
這不是仇富,少平很肯定,因為自己比他富有,手表都有兩塊了。一塊是潤葉姐買的,另一塊是思遠哥給的,不過是女式的,說讓他放好了,很值錢,以后送給媳婦。
班長點名的時候,點到誰,誰就答個到。今天上午點到他的時候,他故意沒有吭聲。班長瞪了他一眼,又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還是沒有吭聲。
大概是因為剛升入高中,相互之間不摸情況,班長對于他的這種污辱性的輕蔑,采取了克制的態度,接著去點別人的名了。
“少平,我覺著你就在這里,今天上午你做的好!”
金波湊了過來,喜眉笑臉地對他伸出一個大拇指,說:“沒想到你還這么有性格,我喜歡!”
“我擔心這小子要和我打架。”孫少平這時候倒有點后悔了他上午的行為了。
“他不敢!”金波瞪起一雙大花眼,拳頭在空中晃了晃。
金波和他同齡,個子比他矮一些。但是皮膚白晰,眉目清秀,長得象個女孩子。但這家伙心卻生硬,做什么事手腳非常麻利。平靜時象個姑娘,動作時如同一只老虎。
“我觀察你有幾天了,天天盯著人家姑娘看,是不是喜歡上她了?你要老實交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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