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歡樂的社火
孫少平畢業已經快兩年了。
他確實沒有留在村里勞動。剛從學校回來,他就接到思遠哥的通知,讓他直接到公社扶貧學校報到,要求他邊教孩子,邊跟著派來的老師繼續學習功課。
思遠哥真的有遠見啊。
不到年底,居然可以考大學了。沒錯,不是推薦, 是“考”。所有人都可以憑著成績上大學那種。
幸好有這近一年的補習,他考上大學了,和田曉霞一起,和金波一起,他們都可以去平京上大學了。
如今他已經上了一年學了。
學校放寒假,他回村正好趕上今年村里鬧秧歌,他成了總導演。
雙水村大秧歌和小戲的總導演。他在高中時就是全縣出名的“把式”, 還到黃原講過故事,因此理所當然由他來指撥大家了。
最近, 田福堂的心里一直不安穩,有些火燒火燎的。
他想在今冬明春的農田基建當面顯一下身手,最好能震動原西縣。他田福堂也要出一次大名。
雙水村最近多少年來,一直順風順水,前些年更是避過一場旱災。最后雖然減收,但沒有絕收。而且隨后一場大雨,也給之后的補種提供了機會。
羊吃的是草,草要比莊稼耐旱的多,何況還有青貯。所以,雙水村的養殖并沒有受旱災的影響。有養殖在,其實就是絕收也餓不著雙水村的一個人。
可以這么說,雙水村非常富有,富有到外面的人難以想象。因為特殊原因,他和村民們都很謹慎的藏著掖著,沒有外傳罷了。
腰里有錢,田福堂膽子就大, 大到自己都有些吃驚。
最近上面宣傳要大搞農田基本建設,田福堂這位農村的土政治家大膽的地想:能不能用炸藥把神仙山和廟坪山分別炸下來半個, 攔成一個大壩,把足有五華里長的哭咽河改造成一條米糧川呢?
這想法使他異常興奮!
而且已經起念,就再也壓制不住。
如果把神仙、廟坪二山合攏,筑起一座大壩,這至少是石圪節公社最大的一座壩了。等一兩年后,哭咽河道就會淤成一道平川,雙水村就能增加幾倍的良田呢。
田福堂越想越激動,今年整個公社都鬧秧歌,按照慣例,弟弟一定也會回來,到時候正好和他商量一下。
鬧社火這幾天,雙水村幾乎所有在門外工作的干部和出嫁在外的女人,只要不是特別忙或者特別遠,都會趕回到親愛的故鄉來。
田福堂覺得,錢不是問題!如果真行的話,無論有什么困難,他田福堂都要干成這一件大事。
雙水村的秧歌全石圪節公社有名。
在這個有很深厚秧歌傳統的村莊里,無論大人小孩,誰都可以來幾下。
在以前, 一進入冬天,這個村就為正月里鬧秧歌而忙起來了。所有的家戶都在準備招待秧歌隊來為自家“轉院”時的吃食;每一家都要借此機會來夸耀自己的“門戶”好。
所謂“轉院”,就是秧歌隊巡游時會經過家家戶戶,到各家院子里表演,像火種一樣,點燃每一家的歡樂火焰,最終燃爆全村,成為一片快樂的海洋。
秧歌隊“轉院”的同時,會接受家家戶戶的饋贈,也是變相增加收入的一種機會。
而每一家一戶,也借此向所有人展示自家的實力。有的家庭,僅僅因為一回秧歌招待得好,來年就有好多人家給說媳婦呢。
因此,就是光景最破敗的家庭,也要省吃儉用,把那些紅棗呀,瓜子呀,核桃呀,挑最好的留下來,準備撐這一回門面。
“轉院”對秧歌隊是一種經濟行為,對參與的家戶就是政治行為。
所以,人們日常生活中看似普通的的一切,都有經濟活動的影子,都有政治因素的思考。
哪怕是在農村!
一進入正月里,雙水村的人就會像著了魔似的,卷入到這歡樂的浪潮中去了。人們牛馬般勞動一年,似乎就是為了能快樂這么幾天的。
后來開始提倡“吃罷餃子就大干”,人們在正月初一就會被趕上農田基建工地。打壩修田代替了這個傳統的節日。
可以想來,這些年里,雙水村人在一個正月,那胳膊腿是多么癢癢啊!
雙水村的秧歌隊傘頭是田五,就是那個唱信天游的田萬有。他急得沒辦法的時候,常在工地上以锨代傘唱上幾段,眾人就一邊勞動,一邊給他呼應。
過去的十來個春節,對于雙水村來說,那不是過年,而是過晦氣。
好!
現在政策松動了,雙水村的人就立刻把熄滅多年的紅火又扇起來了。雙水村的火一起來,石圪節公社所有村莊的火都燒起來了!
公社和縣上不但不拒擋,還支持農民恢復這傳統的紅火熱鬧。
僅就這一點,莊稼人也感到像死去的田二常嘟囔的:世事要變了……
既然恢復了鬧秧歌,那正月十五晚上的“轉燈”也就必不可少了。
附近幾個村之間已經相互約定:這一天,石圪節村、罐子村、下山村等五六個村莊的秧歌隊,都要來雙水村“打彩門”,轉九曲……
在廟坪棗林前面的空場地上,擺滿了高梁桿和蘿卜做成的燈盞。金俊山、孫少安、金俊武、田福高和金光亮等人正領著一部分村里人栽燈。
小學院子里,大秧歌隊正在這里排練。全村所有鬧秧歌的人才和把式都集中在這地方。
婆姨女子,穿戴得花紅柳綠;老漢后生,打扮得齊齊整整。秧歌隊男女兩排,婦女一律粉襖綠褲,長彩帶纏腰,手著扇子兩把;男人統一上黑下藍,頭上包著白羊肚子毛巾。
隨著鑼鼓點,這些人就滿院子翩翩起舞。
此刻,在小學的教室里,另外一些人正在排練小戲。演員有少平、金成、姚淑芳、潤生、銀花、海民、金富、金強、田平娃、蘭香、金秀等人。
金波和少平一起從平京趕回來,他負責“五音”班子。金波笛子、二胡、手風琴都能來。孫玉亭和金光輝吹管子;光輝他二哥金光明拉板胡。
小戲算是“陽春白雪”,大秧歌完了,就看這些節日撐臺呢。
孫少平此刻跑出跑里,一會在教室排戲,一會又去院子指導大秧歌,真是出盡了風頭……
下午,路程最近的罐子村的秧歌隊伍,已經開到了村頭的彩門下。
孫少安家土坡下面的公路上,前幾天搭起的彩門五彩繽紛,并且綴滿了翠綠的柏葉。
罐子村的秧歌一到,雙水村的隊伍就立刻前去迎接。
兩隊秧歌在彩門下相遇,熱鬧紛亂的氣氛霎時達到了高潮,彩門兩邊的公路上鑼鼓喧天,鞭炮聲炸得人耳朵發麻。
隨著兩家的秧歌隊分別扭開,公路上立刻成了一條七彩的長河。
田福軍夫婦正由福堂和村里的一些長者陪同著,站在彩門上面的一個土臺上,興致勃勃地觀看。
彩門兩邊的秧歌隊已經紛紛編成了兩根“蒜辮子”——這意味著兩家的傘頭要對秧歌了!
罐子村的傘頭王明清,也是遠近聞名的“鐵嘴”,按規矩,會先由他給不可一世的田五發難。
田五在彩門這邊腰扭得像水蛇一般,傘頭轉成了一朵蓮花,正準備著接受王明清的挑戰。
只見王明清傘頭輕輕一點,雙方的鑼鼓聲便嘎然而止。
王明清亮開嗓門唱道——鑼鼓停聲我開音,萬有親朋你細聽:轉九曲來到雙水村,不知你們栽下些什么燈?
王明清尾音一落,鑼鼓和人群的贊嘆聲就洪水一般驟起。一些行家在人群中評論道:“好口才!”
田五也不甘示弱,幾乎閃電一般把傘在空中一劈,鑼鼓聲立即落下。他應聲而唱——罐子村的親朋你細聽,歡迎你們來到雙水村。
你問我們栽下些什么燈?
今年和往年大不相同——西瓜燈,紅騰騰,白菜燈,綠蓁蓁,韭菜燈,翠錚錚,芫荽燈,碎粉粉,茄子燈,紫茵茵,七扭八歪是黃瓜燈!
龍兒燈,滿身鱗,鳳兒燈,花蓬蓬,老虎燈,實威風,搖頭擺尾是獅子燈!
銀蝶金蟬蓮花燈,還有那起火花花帶炮嗦羅羅羅乒乓兩盞燈,那是依呀嗨!
田五別出心裁,將秧歌和“鏈子嘴”串在一起,唱得如同一串鞭炮爆響,人群隨即為之卷起了一片歡騰的聲浪!
兩個傘頭你來我往,十個秧歌一對完,雙水村就散開了自己的大門,歡迎罐子村的秧歌進村來。
兩家的秧歌立刻混合編隊,兩個傘頭并排在前面引路,龐大的秧歌隊就一路翩翩舞蹈著向村中走來。
看熱鬧的人群隨著秧歌隊在公路兩邊涌涌移動。村子南北先后堵住了幾十輛汽車,司機們也興高采烈跳下車來,加入到這歡樂的人流中去了……
孫少安站在小土坡上,用手飛快地卷起了一支旱煙卷。他抽著煙,久久的望著歡騰的村莊和隆冬中的山野。
再過半月就是驚蟄了。
驚蟄一到,陽氣上升,氣溫回暖。那時,一聲響雷,大地就要解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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