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共剪西窗燭
第四十二章:共剪西窗燭
王曠帶來的船在城南,裝著從鄉下帶來的貨物,樓船三層,朗風徐徐,迎河游船,自有說不出的愜意。△¢,
過完中元節后王曠就要回吳郡,他似乎很放心王熙之的生活,也未曾因為女兒幼年古怪性格而擔憂,這說明他對王導有相當的信任。
瑯琊王氏堂兄弟中,王曠是當時第一個對司馬睿提出南渡的人,王敦是掌控九州兵馬的大將軍,王導則是發展南晉朝廷的人,除此之外,有支度尚書王彬,書畫雙絕王廙,余下王棱被王敦所殺,王含在王敦之亂為王舒所殺,余下之人名氣平平,但就這些人來看,王曠是最睿智卻也最疏離的一人。
謝安曾聽王熙之說過,王曠在二十多年前曾率軍北上馳援并州,沒想全軍覆沒,還被漢趙君主劉聰所俘。
而后劉聰石勒劉曜等胡人入主中原,燒殺擄掠,直取洛陽,俘擄晉懷帝和羊皇后,這也就是永嘉之亂。
船上的人不多,王熙之說要跟來,王曠和謝安要阻止,沒想那丫頭倒是生氣了,最后沒法讓她上了船,不過她卻很識趣道:“阿爹要跟阿貍說話,我去釣魚給你們吃。”
而且她還說,晚飯就吃她釣的魚,王曠大手一揮道:“好,阿菟釣不上,那我們就不吃了。”
釣魚需耐心和坐功,只是謝安知道,除了書法,王熙之對別的事都沒耐心,坐不到一會就蹦蹦跳跳跟兔子似的沒個安寧。
她站在小船上跳得幾乎要翻船,阿甲和阿乙使出渾身解數將船穩住,然后就見王熙之坐在船舷望著大船上的父親和謝安發呆,手中釣竿落在河里,沒有餌。
她這么看著,嘴角微微凝著笑,雖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但那神情安寧無比。
……
“其實王敦叛亂時,阿龍曾想讓我出面出言阻止,還說我們這些從兄弟中,王敦興許會聽我一言,當然王棱的下場你是知道的……我們家族的事,向來是個人主導,王敦有王敦的志愿,阿龍有阿龍的理想,所以我一直都不愿摻和他們的事,若王敦當了皇帝,我依然留在洛社鄉下守著一畝三分地,若他死了,我還是這樣,但偏偏我那女兒倒是個古怪烈性子。”王曠漫無邊際地說著,“大概是我們這一輩人活得太復雜辛苦,他們這一小輩里,唯有她的性子出挑,其余的男孩子反而有些平庸了,也難怪阿龍頭痛要選何人接班。”
“我這個女兒出生時不似旁的小孩,她的阿娘還說十月懷胎的日子老是夢到奇奇怪怪的事,生怕她出世后生活不寧,所以我給她取了‘熙’為名……若說她身上發生過多少奇妙的事,想來這些年你比我看得更多,但對我來說,她就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孩,知道我為何會離開她么?因為郭景洪說過,她的命格太貴,需受些苦磨礪心性,而且不應沾染太多俗世感情,但現在看來,她倒是被你們寵壞了。”
王曠一說起女兒,就如尋常父親那般說個沒完,謝安安靜地聽完,望著王曠溫和安然的目光,心中泛起一絲暖暖的酸楚。
原來今日并非是什么考驗,而是一次交心。
“自四歲后,她每次回洛社都會同我提起你,其實那時我覺得她的一生就應驗了郭璞的那句話,命貴親緣薄,身旁的人,除了阿龍能懂得些許,大概也無人能知曉她自幼所接觸的世界,起初你的名字只是偶爾出現,后來越來越多,倒是我要吃味了。后來你失蹤,阿龍說那是她第一次生氣,甚至還哭了,我后來想想,最后一次見她哭是在周歲那夜,她笨拙地打開那一冊蓬萊法帖,讀出了一個字,然后頭痛哭了一整夜,一夜之后,她就不哭了,還是周歲的小孩,眼睛里就沒有尋常孩童的懵懂神色,里面什么感情都沒有,這大概也是我離開她的原因之一吧?”
夜色初降,但星河已在天穹微微閃爍,像是仙人經過時留下的玉帶殘影,高遠飄渺,謝安深深吸了口氣,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說起了他初見王熙之的時候情景,從四歲開始說,他說了很多,說到后面渴得喝了很多茶水,卻發覺有很多都沒說完,比如說王謝屋檐下的燕子,其實它們都有名字……
這些也許王熙之說過給王曠聽,但是那是王熙之的角度,謝安的角度說出來,卻有新的細節,王曠聽得很仔細,仿佛這是世間最珍貴的存在。
王曠沉默良久,“其實這些年相處下來,阿龍更像她的父親,而是我是阿爹,父親不會一味順從她,而阿爹只能溺愛她。”
“倒是你,若我這個阿爹知道隔壁那個小子隔三差五溜后門跟我女兒見面,我早打斷他的腿了。”
謝安硬著頭皮道:“還請伯父恕罪。”
王曠嘆了口氣,微微頷首,似要將眼角的淚花不留神擦去,“喏,她現在還巴巴地望著我們呢,生怕我對你不好來著。”
謝安鼓足勇氣道:“謝安一定會對王熙之很好很好,傾盡我一切力量。”
“其實原來小時候我們只是單純的往來,并無男女之情,那時我失蹤,她想念我,也是因為朋友之誼,因為她只有我一個朋友來著,直到去年,忽然發覺對方都長大了,也不知何時就怕會分開,也不想分開,不過我們看著彼此長大,原本就心有靈犀,有些話不必出口也知對方心意……所以希望伯父能明白,我很想跟她在一起,卻為何不趁此良機上門求親,因為我看著她長大,知道她的心性,也知道她的命格若想要有所成就,就不能太沾染世俗煙火……”
王曠撲哧一笑道:“難怪她那夜在游船上睡不著,抱著被子跟我說一夜的話,說你以后會帶著她走遍江左走遍天下,到時候你們就永遠不會分開,而現在,你有很多事要做,所以不能讓你分心……你們倒是挺為對方著想的,我這個阿爹真可嫉妒啊。”
謝安怔怔地望著小船里的王熙之,見她仰頭的模樣,莫名地要想跳下去抱著她。
這一番掏心掏肺的對談總算結束,王熙之回到樓船上,揉著脖子道:“你們男人好啰嗦,有那么多話要說么?還是在說我的壞話?我可乖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你的魚呢?”王曠望了望她身后。
王熙之咬唇道:“就是不上鉤,姜子牙這個大騙子。”
謝安朗笑道:“說好餓著就餓著,但我不吃可以,伯父怎能不吃點東西呢?”
“好啊,那你就餓著,我也不心疼,反正你都長那么高了,肯定平日吃得比我好。阿爹,你回去得說說龍伯,他老不讓我吃肉,說吃了對修行不好,可我本來就是天才啊,吃點肉又無干系,而且他派人打架都不叫我去,我修行用來做什么啊。”
在阿爹跟前,王熙之放縱性情,無時不刻在撒嬌,王曠就吃一套,立馬就答應了,一邊附和她道:“就是,我們阿菟一個頂十個小郎君,一出手連朱雀橋都塌了,對了,等會跟阿爹說說,你招朱雀來是怎么回事?真有朱雀么?是你以前說過的小紅雞么?”
“對啊,就是小紅雞嘛,我還見過小青龍小白虎,不過小玄武有點可怕,可兇了。還是小紅雞最好玩了。”
“玄武是龜蛇合體,阿爹記得你怕蛇,每回到田里見到水蛇都要哇哇叫半天。”
父女倆原來平時就是這般幼稚的對話,謝安服氣,乖乖滾去給未來岳父大人準備吃食,自己餓著肚子喝水。
不過這眼前似乎她和他之間已無阻礙,但用他的私心來說,每一個男人都想做成一番事業風風光光迎娶自己喜歡的女孩,給她一個體面的婚禮。
就算是即將當上駙馬的桓溫,亦是迫不及待想要建功。
長公主大婚到來之前,為制衣局打造的十幾套衣服總算出來,謝安挨個來找友人,連荀羨小朋友也不放過,讓他們都穿上新常服在街上晃悠,正式一點華服放在婚禮時再穿。
蒜子和杜陽陵囔囔要謝安設計幾件女孩子穿的衣裳,謝安見她倆畫畫尚可,就讓顧悅之的妹妹帶著她倆去忙活,過幾日還聽到蒜子說:“陽陵說了,她大婚那日要自己做嫁衣呢,我就說,你以后是當皇后的啊,庾太后可不會讓你亂來,唉,嫁給皇室就是不自由呀。”
他家蒜子就是早熟啊,謝安扶額,故意問道:“那阿岳呢?”
褚蒜子哼了一聲道:“阿岳是大笨蛋咯,一點都不像個王,蒜子和他是好朋友,所以要保護他呀。”
現在的小姑娘一個個真是很有個性,很好很強大。
這回輪到謝安發愁送什么賀禮給兩位當自己是弟弟的人了,如今身邊最貴的東西大概這把一百多年歷史的中興劍,但很顯然,這劍不能送人,還有小龍女……更不能送。
恰好這時沈勁像是知道他煩惱似的,從新洲馬場挑了兩匹良駒運來,總算幫謝安解除了這個煩惱。
這良駒是麻襦和阿丁挑選的,此番由阿丁親自運來,沈勁見到阿丁自然臉上笑容不斷,又聽到謝安說阿丁此行是要跟他們一起去江州的,更是對王導感恩戴德。
大婚那日熱鬧不說,加上建康已修建一新,更是錦上添花,全城喜慶,連帶著謝安他們所穿的新衣裳也開始紛紛傳開,王彪之趁此時機,宣布制衣局即將招工,一時廣告貼發遍江左。
王導給謝安的那萬匹布的任務看來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眼下就該盤算去江州的事,王導雖說讓他去游玩,但江州局勢不定,他整個人大寫著“瑯琊王氏”勢力,去了跟羊入虎口沒有什么區別,桓溫倒是躍躍欲試,恨不得拿下劉胤的把柄,直接懟他,抄家完事。
只是這做掉了劉胤,只怕江州還有郭默死皮賴臉地窩著,一個個都是跟胡人打過仗的老臣,都不是省油的燈,還偏偏不想安穩度日,這年頭像郗鑒這種真正為朝廷安穩著想的流民帥真是太少了。
謝安尋時間去探望了那幾個被他關押的商販,到如今他連他們名字都懶問,而那些人知道他的身份后,嚇得老半天沒說話。
沈勁揶揄他道:“知道嗎,你在民間有很名氣,連蘇峻都被你坑了,何況是劉胤?”
“得了吧,越捧越要命,到時候我去了江州,劉胤郭默都防著我建立統一戰線可慘了,我正等著他們鶴蚌相爭呢。”
謝安越想越不安穩,連夜讓王彪之去他爹那里要來劉胤等一干江州官吏的資料,支度尚書管得事可真多,連以后戶部的職能部門也在其間,他開著小差思忖要不要跟司馬衍提議改成三省六部制,反正他大婚正式親政時,總要來個三把火之類的。
雖說三省六部制是隋朝的產物,但任何制度的形成都有前朝的影子,早早步入不是壞事。
于是,他將資料搬回家看時,還不望起草記憶中三省六部,結合如今的官制,能簡化的簡化,要加強必須加強,一時間忙到大半夜也沒睡。
只是這三省六部的草稿還沒寫完,書房中油燈倏然滅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氣息,謝安想,大概是油忘了添。
眼睛很快適應了幽藍的夜色,弦月倒映在荷潭水面,幽光浮游,偶有螢火蟲飛過,他忽然覺得有些孤獨,于是干脆什么也沒做,就呆呆坐在荷潭邊看月色。
也不知是什么時辰了,阿菟睡沒睡。
他漫步目的地想著,可這心聲仿佛真能傳遞似的,過了片刻,他就見到一團燭火幽幽飄來,還伴著隱隱約約藏在風中的肉香。
真的是王熙之。
“我本一早想找你玩,但阿乙看了幾次都說在寫東西,很認真的樣子,所以我沒睡一直等你寫完,剛才他說你這邊沒燈了,見你在發呆,我就帶著好吃的來了。”
王熙之握著一只手腕粗的蠟燭,用小手擋著風,走到他窗前,傾倒蠟淚黏住,謝安湊上去給她自己寫的東西,看著看著,王熙之打了個哈欠道:“六部分工倒是明細,如果真可以施行,叔父倒可以省心不少了。”
謝安繼續就著燭火寫,王熙之伏在他對面微微闔目,不一會兒就睡著了,謝安興意正濃,準備一鼓作氣寫完,完稿時,他覺得光線太亮,正要拿剪刀去剪一段燭芯,沒想王熙之的影子晃動,早先一步拿著裁紙的小劍輕輕削去了一段。
原本通明的燭光忽而暗了幾分,但光亮正好,正適合溫柔的此夜。
只聽王熙之莞爾道:“寫完啦?我們可以吃東西了吧?”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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