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何為天下
第二十七章:何為天下
這幾日都未落雪,二月的天氣漸漸有了春的聲息,河畔的石縫里凍土里能隱隱見到綠色,其實立春已過了,只是雪還是會下,令人覺得還是在冬日,而這連日交戰都幾乎令人忘了馬上將是驚蟄。
蟄為藏,春雷乍響,蟄蟲驚走。
這是謝安在蘇峻營中待的第二個夜晚,睡到半夜隱隱聽到遠方云霄里的雷聲,而落下卻是雨夾著冰碎子。
這種天氣最難熬,就如現在的戰況,誰也耽擱不起。
果然蘇峻在考慮兩夜一日后,終于給了謝安答復。
祖約、司馬宗暫留后方,大軍不過青溪柵,蘇峻將帶五千兵馬過江面見主公。
“五千?”謝安笑了笑,“將軍,你應該知道,如今臺城防守等同于無,您帶五千人在外頭杵著,不怕嚇壞我們主公和太后?”
蘇峻也不傻:“別以為我不知石頭城的重兵防守。”
“大人可將兵馬停在建春門外,但五千著實不像是進宮請安的架勢,將軍既已讓步,不如做得再好看些,五千兵馬過江可會嚇到不少人,這幾日青溪以東百姓早就飽受驚嚇,就算大人不做什么,這五千人又不是木頭人……”
謝安不依不饒,與蘇峻一番計較,最后定下蘇峻帶兩千精兵停在建春門外,同時將全權掌控臺城防守,約定三不擾:不擾后宮、不擾烏衣巷、不饒市集。
最后蘇峻冷冷道:“聽聞安石曾流落民間大半年與平民相處,但到頭來還是看不起我等流民兵。”
謝安仍不卑不亢道:“安石不會用兵,亦無擔大任之慧,但斷不會讓自己屬下以殺戮同袍積蓄糧草手段,在這一點上,將軍果決,在下只是婦人之仁罷了,多有計較,還望將軍見諒。”
蘇峻被戳中痛處,一時無法反駁,他讓先頭部分過江后是干了不少屠城之事,那時他被庾亮氣得怒火攻心,只想著盡快能殺到臺城,如今冷靜想來,這不但毀了自己的名聲,還徒增殺戮,當年就算是王敦也沒干過這等事。
王敦當年帶兵入了建康,未曾對平民士族造過一絲殺戮,建康也完好無損,不似如今,半夜一把火,燒了半個官舍,也驚了不少人的心。
蘇峻將與謝安一同過江,過江時,謝安亦見到了祖約與司馬宗,只聽那司馬宗陰陽怪氣道:“蘇將軍小心城中有伏,你且好好看著這小子,他雖不要命,卻也惜命,別看他這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謝安打斷他的話,亮出彤弓道:“不用王爺夸贊,安石箭術甚好,若王爺不離得遠些,只怕要被一箭穿喉了。”
蘇峻與祖約皆是大笑,只覺得謝安這話說得甚是有趣,不似那尋常世家子弟唯唯諾諾氣若游絲的模樣。
祖約感嘆道:“難怪安石在五年前能從石季龍手中逃脫,這愛才之心,人皆有之。”
“那倒是,若石季龍占了壽春,一路南下攻了建康,說不準安石到時能為兩位將軍求情,讓他放你們的子嗣一馬。”
謝安沒領情,臨了拋下嘲諷的話,跟著蘇峻一同過了江,留下祖約被莫名悶了一肚子氣。
建春門外,謝安早派人去信,所以防守稀疏,謝尚和鐘雅一左一右騎馬候在門前等候,謝尚遠遠見著謝安的白馬,長吁口氣。
鐘雅也松了口氣道:“麒麟之子,拜服。”
入建春門一行,地面皆見士兵丟棄的盔甲槍矛,蘇峻終是相信謝安所言,這臺城已無防守,一想到即將位極人臣,不由感嘆道:“古來行大事得江山者,犧牲區區幾個小縣而算什么?”
這話自然是說給謝安聽的。
城墻在慘淡的日光下鋪下薄薄的陰影,謝安微微仰頭道:“為何天下,白骨鋪的江山而已,望將軍憐憫眾生,少造殺孽,莫忘了,我們晉人尚是離亂之人,所謂江山,也僅僅只有半壁而已。”
……
……
一番辛勞,終是改變了歷史的腳步,蘇峻沒有帶亂兵進臺城,沒有在臺城造成殺戮,后宮也未曾受到亂兵劫掠,蘇峻也無縱兵驅使百官為苦力鞭打他們將府庫的財物搬回營地。
因為王導讓謝安許了蘇峻府庫的管理之職。
為了安撫流民兵,朝廷還送去了一批批食物和冬衣,免去了流民兵對百姓的騷擾。
無論如何,都要將損傷降到最低。
大殿之上,司馬衍早已王導的教導下,端正威儀地坐著,等候蘇峻的拜見,尚能動的老臣都護在司馬衍左右側。
蘇碩完好無損在殿外迎接父親,臨了蘇峻看了一眼謝尚,笑道:“謝氏子弟皆是不俗。”
謝安停在殿外,不再進入,王熙之偷偷從長廊那頭探出個頭來,朝他招了招手。
謝安走上前,兩人沒有說話,只是呆呆凝視對方許久,見著對方氣色尚好,精神也不錯,身上沒有傷,這才放心。
王熙之懊惱道:“我之前怎會不信你呢,你說平安就一定會平安。”
謝安微笑道:“能被阿菟多好啊,這世間能讓阿菟擔心的人也不多呢。”
“誰說的,我擔心的人老多了,從我瑯琊王氏數不說,大白小白我也擔心啊,還有小龍女,蘇峻那幫泥腿子肯定沒有好吃的東西給它……”
王熙之認真地掰著手指頭數著,謝安低低笑道肚痛,見她亮出虎牙做嗔怒狀才正經問道:“怎么地來找我了?我本想著馬上來找你的。”
“方才見到好多兵進了宮城,還好他們都停在各個殿外,只做守衛不進去,不過庾太后還是嚇得夠嗆。”
王熙之手攥著小劍,說起這些臉上才露出緊張的神色。
謝安好奇道:“你不是留在后宮陪太后么?怎么出來的?”
王熙之指了指自己身后,謝安這才注意到立在一旁做深沉狀的桓溫。
王熙之道:“太后不讓桓符子跟長公主見面,早早把他趕出來了,連護衛也當不成,我又念著你安危,一直留在龍伯身邊,見他可憐,就讓他做了我的護衛這才沒被趕出宮呢。”
……
謝安眨了眨,“你跟長公主……”
桓溫哼了一聲道:“亂廢話,現在是說這個時候么?要不要去聽聽里面在說什么?”
謝安擺擺手,“要聽也是聽一肚子氣,你最好別去,我怕你控制不住就揍他了。”
里面自然沒有什么好聽的,無非是安撫受封,說不準還要釋放之前抓的幾個王爺,再給庾氏兄弟定罪,再讓蘇峻祖約的心腹上位。
桓溫遺憾道:“可惜現在不是殺了蘇峻一人就能了事的,得大軍臨城才能將這萬余兵馬壓制住。”
謝安反而更好奇桓溫的事,不依不饒問道:“你和長公主到底怎么了?”
桓溫無言,朝王熙之使眼色,可偏偏王熙之又沒看懂他的意思,道:“其實我覺得桓符子做駙馬不錯啊,也不知太后為何不喜歡他。”
桓溫氣極道:“你這小丫頭跟著小狐貍學壞了,這等事豈可是你們女子能隨意談論的?還有,你以后少在人前同他往來,防著被外人說你們……”
“我和阿貍有何不妥?”王熙之蹙眉道,“桓符子真當迂腐,男女行事坦坦蕩蕩,你若喜歡她,就不要藏掖,我晉人可不是你這種縮頭縮尾的風范,何況你跟長公主只是互相喜歡而已,又不做茍且之事,如今亂臣臨城,你若真的關切她,現在就該去后宮守著她,萬一那蘇峻想攀皇親,求太后讓他娶了長公主,或是讓他兒子當駙馬,這可不好說呢。”
沒想被平日都不怎么說話的王熙之當頭棒喝一頓,尤其是后面那句話令桓溫想到司馬休逃走那晚還擄走長公主準備獻給蘇峻的事,腦中嗡響了起來。
謝安輕咳一聲,“據我所知,目前蘇峻沒這個打算。”
三人不想在大殿附近多待,謝安準備回后宮面見太后,告知他庾翼的消息,免得她擔憂,只是剛走沒多遠,就被蘇峻帶進來的流民兵攔住,那人一看是謝安,忙和顏悅色道:“原以為三郎要一同進殿受封的。”
謝安微微一怔,道:“我還未及冠,區區一介平民而已,不過現在想去探望太后,可否行個方便?”
那守衛將他們一路帶到后宮,還道:“將軍再三叮囑,讓我等不得驚擾后宮女眷,所以都未曾有人敢進去過。”
“辛苦各位。”謝安滿意點頭,不動聲色塞給那人一件玉佩,打發走人。
桓溫嘖嘖道:“看他們這樣殷勤,我還以為你真的投敵了。”
“眼下跟投敵有何區別?”謝安白了他一眼,“在那大殿里都是忍辱負重的大人物,如今只盼咱們中書令快些把陶刺史給哄好罷!”
謝安在宮女的帶領下去見太后,宮中妃嬪都聚在太后殿中忐忑不安的模樣,一見來人是謝安,個個幾乎要哭出來了。
古來宮變,這后宮受難最重之地,無論是太后皇后都少不了受到兵卒欺辱,想來她們幾日都睡不好,尤其是庾太后,兄長逃走,幼弟赴死,簡直就是多重打擊。
庾太后心緒不寧問道:“謝、謝安,我家小庾呢?”
謝安道:“去找他二哥去了,他在我身邊反而會礙事,這不一切都很順遂,后宮亦會安然無事,只是這些日子在吃穿用度方面會有所縮減,還望諸位莫要怪罪。”
庾太后聽他將現在的情況一一道來,才終松了口氣,長公主手纏著鞭子立在窗邊望著桓溫,桓溫沒敢進來討沒趣,兩人巴巴地望著彼此,此刻頗為懷念往日能吵架的日子。
庾太后叫了一聲司馬興男,謝安見她一臉失落地回去,不由微微嘆息。
直到黃昏時分,大殿的朝會才結束,蘇峻果真封了一批自己親信與祖約親信、司馬宗司馬羕等人的官職,但別的大臣官職都原封不動,王導更是百官之首。
最后那蘇碩要去尋謝安,才知道他已回了烏衣巷,不由跟蘇峻頗為遺憾道:“阿爹,看來他真的不喜歡我們蘇氏。”
蘇峻道:“雖是早慧,但終究是少年,經歷種種,換是成人也要疲憊膽怯,何況是他,要不然當日他那一箭射的可不就是你的馬,而是你了。司徒大人眼光太好,尋來個文武全才,還是那種能屈能伸的性子,十年之后,朝中諸臣老的老,死的死,便就是他的天下了,只盼那時,你父親還能坐擁這半壁江山。”
若這話被謝安聽到,定會吐槽蘇峻,這才掌握了個建康,何來半壁江山?真是想得太美了。
而如今謝安任務完成,無事可做,只得祈禱庾亮快些拉攏陶侃,早日殺回來。
……
……
建康城外,潯陽城中,此刻離庾亮拋下建康如喪家之犬離開不過數日,幸得江州刺史溫嶠分了部分兵馬給他,兩人共同駐守潯陽,同時商議去信請陶侃出兵之事。
西行長江一路皆是逃出建康的人,只是這日少了許多,庾亮與溫嶠不知建康城境況如何,好不容易尋到一位剛離開建康的年輕人,問詢之下才知,如今蘇峻大軍還停在青溪柵一帶,未曾過江,只不過臺城已在蘇峻之手,因為蘇峻下令勒令士兵不準擾民,所以今日逃出來的人漸漸少了。
那年輕人還道:“聽聞是謝家三郎一人前往敵營議和,都為他捏把汗,沒想他竟說服了蘇峻,不過城中亦在散發這種名為報紙的東西,里面都是寫庾大人的事……”
說著,那年輕人還將折疊好的報紙掏了出來,庾亮看完通篇論述他罪責的文章,倒沒生氣,反而是兩個弟弟氣道:“若讓我等知道是誰干的,定叫他人頭落地。”
那年輕人氣定神閑道:“是謝家三郎做的,在下帶著它逃出來就是碰運氣,想將如今好不容易贏來的大好局面告知庾大人,還望庾大人速速帶兵殺回去,還建康城一派清明。”
庾亮沉吟許久,這幾日奔逃已讓眼中精氣皆散,問道:“還未知這位郎君姓名?”
“在下姓范名汪,字玄平,區區一介平民而已,不過要論及家世,倒是能與庾大人攀上一些關系,在下的外公是新野庾氏,與你們潁川庾氏本是一家。”范汪淡淡一笑,“還望大人早早做決斷,莫負了司徒大人與三郎爭取的局面,若大人能用得上在下,任憑差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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