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白衣重雪

　　建康的形勢儼然已到最危急時刻，蘇峻聯(lián)軍兩萬余人駐扎陵口，而守著建康城的軍士并沒有這么多。【看書閣免費小說閱讀】

　　此刻就算郗鑒不顧庾亮阻止想調(diào)兵過來，也要掂量掂量，如今北方空虛的防線，是否經(jīng)得起他抽兵離開。

　　郗鑒如今是最為矛盾，他同時駐守江北的廣陵與江南的京口，廣陵北上可抵外敵，京口有渠道連同建康，也同時保護三吳。

　　所以他一旦分兵，一來北方可趁機南下，二來蘇峻可帶著糧草充足的兩萬人馬繞過建康往京口而去，進可欺三吳、退可從運河渠道長驅(qū)直入建康。

　　而被庾亮阻止不準越雷池一步的溫嶠趕到已晚，陶侃更是心生怨氣，不愿出兵。

　　庾亮一手造成這個局面，不可不謂之“人才”。

　　如今一切尚未塵埃落定，指責(zé)問罪還得放在后面，宮中群臣匯聚，心照不宣，王導(dǎo)繼續(xù)稱病不參加朝會，因為他在蘇峻事變之前就提過意見，庾亮沒有接受，王導(dǎo)自知多說無用，他的屬下倒是積極參與出謀劃策，只是之前提的建議都被否決罷了。

　　謝安未詔入宮，原是不合規(guī)矩的，但一路竟無人敢阻攔他，白馬白衣郎君，腰間佩劍手身懷麒麟銅符，面容冷峻，雖眉宇仍余少年青澀稚氣，但氣質(zhì)已非尋常世家少年，身份更是尊貴無匹。

　　今日是小朝會，多數(shù)小官員如今都在家中忙著收拾細軟，轉(zhuǎn)移財務(wù)，試圖將家中女眷幼小送往三吳。

　　內(nèi)殿的巨大沙盤周邊圍滿了人，謝安站在門口，靜靜聽得殿內(nèi)傳來的聲音，內(nèi)監(jiān)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大氣都不敢出，因為今日謝安沒有往日的和顏悅色，仿佛眼神就能殺人。

　　只聽殿內(nèi)有人正在分析蘇峻即將行軍的道路。

　　“……若走水路東下，可取建康西面石頭城一道，只是方才稚恭所言，石頭城軍防嚴密，加之蘇峻對石頭城很熟悉，避實擊虛，他一定不會冒險闖石頭城。”

　　說話的這人是王導(dǎo)的司馬，陶回，其人目光如炬，是個老實人。

　　稚恭是庾翼的字，庾翼沒去入中正榜，而且他庾家做官的人太多，怕招人非議，有損家族名聲，自然沒有官銜，所以此次以白衣身份守護石頭城。庾翼在旁忙解釋道：“我剛才的分析都是王家小娘子所言，既然她都這么說，想來司徒大人也是這個意思。”

　　陶回頗為自信道：“既然她都如此說，那石頭城水路可暫時無需擔憂。”

　　然后陶回頓了頓，指著沙盤道：“若是陸路，也只有兩條，一是從正南南籬門門而入，渡過朱雀橋，臺城近在咫尺，然而這條戰(zhàn)線還是離石頭城過近，南門又是軍事重防，蘇峻一定會擔憂兩面夾擊……”

　　陶回說著說著不經(jīng)意往門外望了一眼，看到了謝安，正欲開口，謝安微微搖頭，微笑讓他繼續(xù)說下去。

　　陶回頓時信心十足接道：“而第二條路就是先往建康東北丹陽府面過秦淮河，迂回自城東青溪一帶，青溪水淺，無論結(jié)冰與否都無行軍障礙，這里是應(yīng)是最好進攻之地，所以我們只需在這一條路線的陸路埋伏，就算兵力不如他多，也能殺他個措手不及！”

　　庾亮沉吟許久，對著陶回所指方向猶豫許久，一時像是連連戰(zhàn)敗失了信心，有些敷衍道：“且容我再想想。”

　　陶回的臉色立刻黯然下來，庾翼道：“大哥，陶大人這計策可行。蘇峻聯(lián)軍已劫掠囤積多日糧草，是要尋個最優(yōu)進攻之地，無論是攻打石頭城還是從南籬門進軍都會損失慘重，到時候他們沒有更多兵力應(yīng)對勤王之軍，蘇峻對兵法運用自如，定不會做自損之舉。”

　　庾亮這幾日都沒睡好，此刻臉色差得可怕，殿內(nèi)多是他的派系官員，也不敢吭聲，謝安看了一圈，并沒有看到卞老師和何充，也不知是不是被庾亮氣到了，眼不見為凈。

　　陶回見庾亮還在猶豫，忍不住道：“中書令大人，兵貴神速啊，我等已失去幾次先機，這次伏擊無法擒拿蘇峻，也能將他的兵力耗損大半，到時候援兵才能有時間趕到啊！”

　　庾亮還是沒有點頭。

　　陶回向謝安遞過來一個急切的求救眼神，庾翼也見到了候在殿外的謝安，忙道：“阿貍，你來了啊。”

　　內(nèi)殿唯二兩個沒有官職的關(guān)系戶，此刻皆是一身平民白衣，庾亮見到謝安，神色也比往日柔和些許，大概是心累沒力氣了。

　　庾亮盯著謝安的白衣打量一番，問道：“你如何看？”

　　謝安簡略道：“我同意陶大人的。”

　　庾亮再問：“可有領(lǐng)軍人選？”

　　謝安驀地笑了，他上前幾步，握住了庾翼的手臂，道：“我和稚恭兄可是好人選？”

　　此話一出，不但庾亮吃驚，陶回更是連忙道：“這可不成，司徒大人交代過，不許你這般胡來！”

　　謝安直接無視了王導(dǎo)給他安排的保姆，笑吟吟道：“都是為國效力，我和稚恭兄都是平民之身，迎戰(zhàn)蘇峻不但可為國效力，又能為你們庾氏挽回一些顏面，我想稚恭兄也不樂意留在鐵堡似的連鳥都不敢進去的石頭城干等著，稚恭兄，你說對不對？”

　　庾翼撫掌笑道：“對！阿貍的辦法好，不過有些實話可委婉些說，咳咳……”

　　庾亮被自家幼弟一同起哄給氣炸了，“胡鬧，你兩人要么年少要么文弱無行軍經(jīng)驗，怎地上陣帶兵伏擊蘇峻？”

　　謝安忽然斂笑，冷冷道：“所以還請中書令大人下定決心，要么我等去伏擊蘇峻，以暫保建康安危，要么等蘇峻殺進城，到時我等皆成階下囚，生不如死！是少年還是書生又如何，一旦城破，我等的命都在他人手中，還不如自己做主，生死由天！”

　　這些日子庾亮接二連三被謝安厲聲以對，他此刻竟無言以對。

　　殿中諸臣大氣都不敢出，庾翼陶回紛紛請庾亮速速做決定，謝安見他還是猶豫不定，環(huán)視內(nèi)殿，冷笑道：“既然如此，我看各位連話都不出口的大人還是速速回家收拾財物吧，萬一慢了，我怕沈氏商會的車馬沒有諸位的位置。”

　　“因為我會親自列上禁行名單，若是在關(guān)鍵時刻連意見都不肯出口的廢物，那么就留在你的財物和家小在建康同我等陪葬吧！建康不會成為第二個洛陽，我們士族若要再逃，那也沒有顏面再立足江東！”

　　沈氏商會，短短五年已掌控江左水運陸運的商會，在司馬氏和瑯琊王氏的扶持下悄然茁壯成長，其間布局謝安多少有所參與，但王導(dǎo)不讓他深入著手，因為王導(dǎo)說，這不是他該做的事，他該做的事，就是了解棋子的作用，在關(guān)鍵時刻利用這些手中的棋子。

　　關(guān)鍵時刻，簡單粗暴才是最好的手段。

　　既然你庾亮下不了決斷，那么兵臨城下之時，就是你徹底喪失氣運的時刻。

　　謝安的話出口，他冷漠而溫淡，但一字一句都像有一柄劍抵在諸臣的喉間，庾亮徹底暴怒，他的涵養(yǎng)和名士風(fēng)度在謝安面前總是難以保持，謝安比王導(dǎo)多了幾分匪氣，看來是當年被送到東海的經(jīng)歷所致，他才十五歲，無官職，卻擁有名揚江左的名聲與王導(dǎo)的青睞。

　　王導(dǎo)……

　　他庾亮終究還是敵不過老狐貍，但如今連小狐貍都要踩到他頭上了！

　　謝安說完，沒有再看他和身后一群坐立不安的群臣一眼，徑自往殿外走去，庾亮喝道：“放肆，誰允你擅自進宮又離宮的？”

　　謝安頓步側(cè)身道：“我沒打算離宮，因為大人必然不會讓我走出去，所以我正準備去送一封信給沈氏商會。”

　　他說罷，吹響哨子，喚來了赤鴉。

　　常住宮中來去自如的赤鴉，因為它的到來，主公曾大赦天下，尋常人難得見一面，傳說中的吉祥鳥此刻成了謝安的“信鴿”。

　　還沒等謝安使眼色，陶回保姆也破罐子破摔送來了紙筆，謝安淡淡道：“麻煩翼哥幫我報一下方才連一個屁都沒放的大人的名字。”

　　給跪了，庾翼心中真是對他這種無畏的行為佩服得五體投地，恨不得自己有個年紀小的妹妹嫁給他算了，庾家還得需要這種能反對大哥意見的人存在啊，庾翼他自己說話都沒用，而庾家兄弟哪個不打小就敬畏庾亮？

　　如今世家官員讓財務(wù)和家小逃離建康本是私下默認的事，大家并沒有擺到臺面上來說，逃亡對經(jīng)歷過洛陽淪陷似乎是家常便飯，可如今謝安說要他們留下來陪葬，一旦蘇峻發(fā)起瘋來，說不準對庾氏的派系屠殺一番，光看他的先頭部隊屠殺的那幾個縣的下場就一目了然。

　　謝安此番話的威脅不亞于蘇峻叛亂，如今城中混亂不堪，水路陸路都得指望著沈氏商會。

　　“各位，再逃下去，你們的家族或許暫時不會亡，但是在座的各位可別忘了，你們的主公是何人，我敢跟你們打賭，他不會逃！”

　　謝安筆懸停紙面，手臂巍然不動，證明著自己扎實的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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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話音剛落，身后傳來遙遠而又堅定地回應(yīng)，“對，朕不會逃，也不會屈從叛臣，司馬氏不能再逃了！”

　　司馬衍匆匆趕來，雖是氣息起伏不定，但他還是穩(wěn)著步伐到來了。

　　他走到謝安身邊，少年們相視微笑，然后司馬衍上前，群臣跪地，只有庾亮呆呆地看著似乎長得跟謝安差不多高的外甥。

　　司馬衍的身形已在不知不覺中能撐得起華服冠冕了，不再像當初那般如偶人般滑稽，少年一直在隱忍，如凍土里的種子，等待生長發(fā)芽的那日。

　　少年們都在成長，成年人卻已被權(quán)欲腐朽。

　　少年心中志向單純而熱血，天真而自由，這是那些老去的成年人再也觸摸不到的光華。

　　司馬衍面無表情地望著庾亮，“中書令大人，免跪，諸位都起身，危機時刻，無需拘束，請務(wù)必暢所欲言。”

　　庾亮從未看過這樣的司馬衍，記憶里他仿佛還是那個寡言沉默的孩子，這些年庾亮手握重權(quán)，借司馬衍的手執(zhí)行各種自己的意愿，輔助幼主，始終是權(quán)臣的借口，沒有人舍得在自己壯年時刻將權(quán)力交給一個黃口小兒，他自認自己在為司馬衍和庾氏鋪路，卻忘了，他們原本就不是一個姓氏。

　　血緣關(guān)系在權(quán)財面前變得稀薄如紙。

　　尤其是還在你一手即將葬送他司馬氏的江山的危急時刻。

　　庾亮在那個瞬間想了許多，這是他此生第一次在兩個少年面前服軟，謝安要逼著他全力出手，司馬衍則在逼著他交出權(quán)力。

　　庾亮緩緩道：“臣愿親自帶兵前往，按照司馬陶回的計策，沿途埋伏蘇峻聯(lián)軍！”

　　話音落，群臣終于松了口氣，此刻他們第一個想法就是去偷看謝安，只見謝安慢條斯理地放下筆和紙，振臂一揮將赤鴉趕走，眼眸低垂對司馬衍道：“主公，不如讓陶大人再同您講講他的計謀，相信諸位大臣會給您和中書令大人最好的謀劃，在下平民之身不便干預(yù)軍事機要，暫且告退。”

　　司馬衍頷首道：“在學(xué)宮等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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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約現(xiàn)在內(nèi)殿諸人都在吐槽，您這平民之身可比誰都矜貴，庾翼此刻心中也是這么想的，要命了這小子，平日溫淡寬和，待人事事周到，同他熟悉的人都被他各種嘮叨，現(xiàn)在搞得跟他認識的人都不敢吃寒食散，看到一次就罵一次，還會強行把你家的寒食散都給扔水里，各種大道理說起來啰里啰嗦的，可一旦到了大事可沒有半點含糊和猶豫。

　　謝安對庾翼道：“真是抱歉了。”

　　“可我看著你并沒有歉意啊！”庾翼扶額。

　　謝安伸了伸懶腰道：“因為這本來就是你大哥的錯。”

　　如今是元月的尾端，只是建康的春天來得很晚，每年往往要到了三月底四月初才開花，才算是真正的春天，看來這回戰(zhàn)役都將在寒冬中渡過，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都很折磨人。

　　庾翼無奈道：“司徒大人太狡猾了啊！”

　　謝安微笑：“如何說？”

　　庾翼苦笑：“這下卞大人可別怪他老是不上朝了，原來他是讓他的學(xué)生來練手了，可你倒厲害，一來就挑我大哥。”

　　“別這樣說，是誰想獨攬大權(quán)步步逼得司馬宗和蘇峻叛亂？誰想要讓‘庾與馬共天下’而挑起內(nèi)斗的？翼哥，你有空問問你大哥，難道他真的不想積蓄力量北伐嗎？羯賊虎視眈眈，還有空內(nèi)斗耗費我大晉的兵糧？你們庾氏能得一時天下，就不為子孫后代想想嗎？”

　　謝安語氣平淡地問了一通，最后笑笑，留下發(fā)怔的庾翼，走進了漫天飛絮的雪地里，一襲白衣漸行漸遠，重雪落身，渾然一體，一時竟像是漸漸消失在了人間。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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