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刃下心
第四十九章:刃下心
忍之一字,如懸刀于心。
謝安回到家后一夜未眠,家中知道他夜遇歹人,擔憂不已。此時外面又傳得沸沸揚揚,說什么世家子弟欺負平民之事,雖未指名道姓,但明眼人就知道說的是謝安與桓溫,桓溫的傳言更夸張,說他怒極攻心大開殺戒。
也不知桓溫被桓彝教訓成什么樣了。
但傳播謠言的人絕對跟司馬宗有關,還有收留柳生那一伙人的慶門。
江湖原本只出現在謝安的腦海里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前世讀了那么多武俠小說和電視,
如今的江湖幫派跟小說里有什么相似與差別,那佩刀仗劍的高手到底在何處?就柳生那樣的江湖人,謝安回憶了下那張臉,頓時也沒了什么向往。
這京城腳下的江湖幫派跟廟堂勢力也分不開,江湖人自然是做些見不得光或苦力差事,都是為了活命。
王彪之大概也一夜沒睡,審訊柳生……雖然大家心知肚明,但要從柳生身上捉住司馬宗的痛腳,還是得撬開他的嘴。
一夜之間,建康這潭靜水已被攪亂了,不過這一日遲早要來,謝安自認為活得謹慎,卻未料王導和司馬宗早已布好局,就等著他們哪一日踩到,大家要么撕破臉皮,要么繼續隱忍尋找對方的破綻。
桓溫和謝安昨夜充當了導火索,只是必然中偶然。
司馬宗抓著沈勁的身世,先要將瑯琊王氏重新拖入王敦之亂的泥潭,當年王敦一脈廢了,就等于半個瑯琊王氏倒下,王導在殿前帶著族人跪了數月祈罪的經歷,王家人至今都不曾忘記。
司馬宗的問題就更大了,謝安沒從王彪之口中問出宋衣與司馬宗的關系,但跟司馬氏牽扯不清是這個女人的命,他隱約能夠猜到幾分。
謝安沒睡,他面前擺著棋盤,黑白棋子在指尖滑過,分析著眼前看似紛亂的棋局,庾氏不可能坐視不管,他會站在王導這邊,但也許會趁勢給王導插刀,他也更希望司馬氏兄弟快點消失,所以庾亮此刻會坐山觀虎斗,伺機而動。
此刻萬眾矚目的應該是郗鑒。
手握兵權的兩大流民帥,蘇峻拒絕歸朝,而郗鑒即將帶著平亂三吳的軍功而來,慶功宴必不可很少,這事是板上釘釘的。
任何朝代,有兵權的人才是說話最有份量的,失去了王敦的王導所以才選擇隱忍,與郗鑒私下交好,若非這時代的異變,不然兩家早就結成親家,更是團結緊密。
但如論熙之是女孩還是男孩,她都會是瑯琊王氏的未來之星。
謝安一想到王熙之,心情總算好了些許,從冥思中醒來,天光微亮,他望著滿桌的棋子與書簡,打了哈欠,但仍睡不著。
因為沈勁的安危,昨夜他一直是忍著的,甚至有沖動要去找阿甲阿乙去救人,可王彪之讓他死了心,“只有龍伯的命令他們才會去,而且我們要相信阿勁,他能挺過去,龍伯會有安排的!
而王導的安排呢?
謝安剛一胡亂吃完朝食就聽到家仆說,王述來了。
王述還是抱著他的寶貝兒子坦之出門的,但此刻他臉上樂天知足的笑容不見了,見到謝安就長嘆了口氣道:“太折磨了,黃泉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昨夜我睡得正香就被人拉到去廷尉,還升了官,讓我做什么廷尉史,整理卷宗我倒會,審案倒真是為難人!
“去黃泉帶著坦之作甚?”謝安見坦之小朋友還揉著睡意朦朧的眼,張嘴呀呀叫著要扯謝安的頭發玩。
王述又嘆道:“處之已經三個月了,司徒大人讓我在處之出生前好好努力一把,替他掙個好的未來……這也不說也罷,主要是娘子懷有身孕夜里不便照顧坦之,我只好抱著他睡,這小子現在沒我抱著便睡不著,昨夜事出緊急,不得已抱著他去赴任的!
也不知王述是不是跟王彪之相處一夜,染上王彪之嘆氣的毛病,王述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有些不好意思地想在謝安這里討些寒食散提神。
“不許吃這些玩意,我二哥那的寒食散都被我扔了,吃這玩意提神好不如去嚼些參片。”
謝安真想立刻成為王導這種引領時代潮流的人,王導說推廣清茶,大小官員世家子弟就得陪著喝清茶,如果他日他能跟王導影響力一樣,那么第一件事就是把寒食散給斷了,免得后世一提到晉朝,就想到寒食散和不穿衣服到處亂跑的風流士人。
這時代不缺名將不缺名臣,文化燦爛,思想自由,只是因為上行下效的一些壞毛病讓整個時代都有些偏離了正常的軌道。
王述當然不可能是來抱怨的,他喘了口氣,終于說到重點,“你那兄弟桓符子,被他爹押到刑部了!
桓彝押著桓溫去了刑部,去理清命案一事,這事關名聲,若躲在家中,謠言更不會停止。
王述一面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一面觀察著謝安的臉色,一夜未眠的少年看起來有些蒼白,但生得一副好皮相和絕佳的氣質,讓他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飄逸氣質。
王述怔了怔,記憶里伏案通宵的父親也似乎是這樣的,即使聽到讓人頭疼的事,也不會大怒,只會在腦海中思索,眼睛里像是沉入了深海。
驀然間,那片深海幽幽望向了王述,謝安開口問道:“你為何在觀察我?是不是司徒大人命你觀察我的?他想知道我在兩個好友受難時,會是怎樣的情緒?”
王述眨了眨眼,心頭偷樂,連忙點頭,“三郎真是聰慧,不愧是世叔看中的人。”
謝安蹙眉,“他就一點也不擔心阿勁?”
王述茫然道:“誰是阿勁?”
謝安懶得同他解釋,當即知道為何昨夜王彪之攔著他去找阿甲和阿乙,沈勁就算不會死,現在也會在受著刑訊之苦。
至于桓溫的事,只要尋到阿潤,就能解釋清楚,阿潤昨夜跟沈勁一塊兒,現在也不知司馬宗有沒有將他給殺了。
但桓溫的罪并無實質證據,桓彝將他送去刑部也是為了名聲,起碼他不會有事,只要郗鑒一回來,桓溫必定是功臣一名,因為桓溫救了許儒之子,還有潛伏落星樓之功。
謝安心頭有把刀懸著,讓他心中不安難耐,可王導為何還如此鎮定,還要繼續考驗著他?
這就是人與人之間差距么?
王導手中有大把棋子,無論是謝尚還是沈勁都是其中一枚,謝安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或者眼下毫無實力的他,根本只是局外之人。
就如同坐在王座上的傀儡司馬衍一樣。
七月風景如畫,若要描敘,能將繁縟的詞藻堆砌成錦繡華麗的蚊帳,然而這蚊帳終究是要染上塵埃的。
塵埃無處不在,就像人生命中無處不在的煩惱。
活著就有煩惱,流民為了一頓飯而拼命,平民在為家庭生計苦惱,寒門在為子弟的前途煩惱,而謝安呢,處于二三流士族階層的謝氏,在東晉初年的建康,該何去何從?
東晉南朝數百年,能成為一流門閥的姓氏,十個手指頭就能數清,若歷史不變,那么謝家遲早要站在權力的頂端,然而未來似乎讓他有些看不懂了。
因為如今他是謝安,他不想走東山歸隱的路。
他與王導有了交集,成了他的學生。
老師要考驗學生,然而這個老師似乎忘了這個學生才十歲。
謝安看了一眼王述,發覺這個時候,他目前能動用的棋子只剩下王述了。
陽光漸漸鋪灑開來,烏衣巷的燕子們再一陣就該往更南的地方而去,滿目的綠葉繁華依舊讓人有夏日的錯覺,其實四季更迭,萬物遵循自然,一切都沒有變。
只是人的心常變,比如將湖面的陽光當成心底的鏡子,鏡子里倒映流云與浮生。
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懷祖兄今日還有公務在身么?”謝安問道,王述喝了謝安的茶,干脆幫他整理亂糟糟的書案。
王述邊整理邊無奈道:“自然是要去廷尉處辦公,還要翻閱些律法書簡,總之一切都是為了坦之和處之的未來啊!”
謝安覺得此時有這個好相處的老媽子也不錯,不由微笑道:“不要這么麻煩,反正你去廷尉也沒啥用處,不如陪我去四處走一趟,查查案子。”
王述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會把謝安當成十歲的少年,而是將他當成先父的投影,于是很自然問道:“什么案子?”
謝安倚在窗邊,平靜道:“太寧七年,先帝司馬紹遇刺一案。”
王述一怔,手中事物嘩然落地,竹簡發出嘩啦刺耳的聲響,他望向謝安,這在窗前佇立的淡然少年,他的臉一半沉浸在陰影里,一半沐浴在陽光中。
先帝遇刺一案始終是壓得廷尉刑部抬不起頭來的案子,也不知暗中處罰了多少禁軍和衛尉的大換血,庾氏徹查令下時,首當其沖就是收留宋衣的阮氏被懷疑,幸有祖上名聲,庾亮才沒敢動阮氏,然后就是謝家……
雖說先帝被刺是一件大事,但眼下根本沒有誰敢真正接手此案,王述再對政事遲鈍,也知道自己這回要攤上大事了。
“你可是廷尉史,查案是你的本職,無人能攔你!
“我可是第一目擊證人!
“你想知道,那一日,為何我會那么巧遇見這事么?”
“我可從來都不是什么局外之人啊!”
少年似拔出了懸在心頭的刀,如秋日滿庭的陽光那般,鋒芒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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