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樓梯上，穿著褶皺西裝的宿青問看起來很雍容，仿佛進入了這個家，她就順帶得到了家里的一切，也成為了貴家之女似的。

        只有她眼下的烏青會暴露出一點，她根本不屬于這個家的事實。

        為了工作凌晨三點才趕回家里，早上六點就要為任性的妹妹做行李打包。

        而宿雅唐對此的解釋只有一個：因為你們姐妹兩個關系好。

        關系好？

        宿青問在心里一聲冷笑。

        但是即便如此，她還是赤著腳，一步一步走下了樓梯，從妹妹手中接過沉重的箱子，淡淡地笑了一下，說道：“走吧，姐姐去給你收拾東西。”

        宿之靈看著面前的養姐，她身上穿著精致高貴的西裝，臉上依舊帶著昨夜晚歸時來不及卸去的妝容，這個看似完美、優秀、無比溫柔的姐姐那身堅硬的外殼下，開了一顆口子的襯衫下面，露出一個小小的發黑的銀項鏈。

        宿青問一貫很在意首飾和服飾的搭配，只有夜里入夢時，才會戴上這個古舊又發黑的銀項鏈。

        她晚上睡覺的時候來不及卸妝，卻一定要把項鏈戴上才能睡得著。

        宿之靈知道，那是她在大火中亡故的母親的遺物，上面還殘留著火燒的痕跡。

        宿之靈心里一寒，立刻打了一個激靈，去拎那個行李箱道：“姐姐，我來拎，姐姐你太累了。”

        宿青問看都沒看她一眼，顯然絲毫不相信她的關懷，只是轉過頭走上樓，說道：“我不累。”

        咚，咚，咚。

        樓梯上的腳步聲無比沉重。

        每一聲都回蕩在這空洞的大房子里。

        到了宿之靈的屋子，宿青問才微微放松下來一點，因為她知道這個妹妹一貫沒什么心機，想必也看不出她的異常。

        站在一邊的宿之靈，則開始絞盡腦汁，想著一個怎么才能讓宿青問接納自己的臺詞。

        和她聊什么好呢？

        宿之靈見宿青問正悶頭給她打包東西，立刻給她遞上需要的東西，殷勤地問道：“姐姐，你喜歡吃什么呀？”

        宿青問一邊整理物品，一邊淡淡的說道：“我不是小孩子了，并不喜歡吃。”

        宿之靈記得自己在系統里看過宿青問的生日，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宿青問二十六歲生日了，她想給宿青問送個好點的生日禮物，好歹緩和一下貌合神離的姐妹關系。

        宿青問來到宿家二十年，從來沒有人記得過她的生日。

        宿之靈又問道：“姐姐，那你喜歡什么別的東西嗎？”

        宿青問見她追問個不休，于是遍放下了手里的東西，抬起陰沉低落的眸子看著自己這個古靈精怪的妹妹，問道：“這個家里，這么多年，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要在乎我喜歡什么了？”

        宿之靈一愣。

        是啊，這么多年了，沒有人在乎過宿青問的感受。

        人人都覺得把她收養進來，已經給了她莫大的恩賜，哪怕是她想再多要一分都是過分了。

        宿之靈小聲說道：“我不知道會惹你生氣，對不起嘛。姐姐，我最近攢了點錢，我想給你買點禮物嘛。”

        宿青問見她這么說，起先懷疑了一下。

        但是宿之靈一貫心思單純，根本就不會撒謊。

        宿青問說道：“只要你不再惹事，就是給我最好的禮物了。”

        宿之靈這就為難了。

        不管是她想買什么做什么，長姐就是鐵板一塊無欲無求，什么都不想要，什么也不需要。

        等著給宿之靈收拾好了行李，已經早上七點多了。

        為了不耽誤她上學，宿青問緊趕慢趕，才終于把該帶的都帶上。

        雖然宿之靈一再要求不要帶那么多，讓姐姐早點去休息，宿青問依舊執意把一切都收好了。

        拎著兩個沉重的行李箱，肩上還替妹妹背著高三學生的書包，身材纖瘦的宿青問像個沒事人似的，大步向樓下走去。

        到了家門口，她毫不放下兩個箱子，自如地穿上了高跟鞋，對宿雅唐說道：“母親，我送完妹妹就直接去公司了，我會把事情處理好的。”

        看見她穿著高跟鞋又拎著兩個箱子，宿雅唐只是淡淡點了點頭，又看向她身后的宿之靈。

        在看到女兒的一瞬間，宿雅唐的面容溫柔了起來，柔聲對寶貝女兒說道：“靈靈呀，要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記得告訴媽媽和姐姐，知道嗎？”

        宿之靈忙不迭點頭。

        宿雅唐又囑咐道：“住在學校也要經常和媽媽打電話呀，媽媽會想你的。”

        說完，還小孩兒似的和宿之靈一直揮手，一直揮手到她看不見為止。

        對親生女兒的寵溺和對養女的冷淡，簡直如同夏日和寒冬一樣鮮明。

        宿青問將那兩個箱子放進了車后座，甚至連司機都沒有來搭把手，可見她在這個家的地位。

        宿青問對司機說道：“我今天太累了，開不了車。你先送靈靈，送完她捎我一趟吧。”

        司機沉默不語，只是看了一眼宿之靈，又點了點頭。

        仿佛宿青問這個要求，是多余的似的。

        宿之靈急忙道：“先送姐姐吧，送完姐姐再去我學校是順路啊，讓姐姐跟著我去學校不就繞遠了嗎？”

        宿青問說道：“我要把行李給你搬上宿舍樓。”

        宿之靈說道：“不用了！我、我同學們會來幫我搬的，姐姐你先去上班吧！”

        見宿青問還要說什么，宿之靈對司機說道：“先送姐姐去上班。”

        她已經斬釘截鐵地說了，宿青問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在三個人的沉默中，車子在繁華的城市里開著。

        家里距離公司并不太遠，很快就到了公司門口。

        宿青問因為來得匆忙，連洗臉的機會都沒有，根本來不及化妝，因而只在路上補了補妝，就草草下車。

        告別了姐姐，宿之靈這才松了一口氣。

        車已經開出去一段距離了，宿之靈還扒在車窗前，發呆地看著宿青問向公司走去。

        怎么才能讓宿青問對她改觀呢？

        她正發呆的時候，忽然發現一個男人追上了宿青問，拉住她糾纏不休。

        宿青問甩開了他，繼續向公司走，男人依舊不依不饒追在身后。

        宿之靈說道：“叔叔，能不能停一下？”

        司機說道：“小姐，再遲就要遲到了。”

        宿之靈說道：“沒事！老師不會怪我的。”

        司機停下了車，宿之靈開了車門，向公司門口追過去。

        她聽見拉住宿青問的男人說道：“宿小姐，你和我裝什么清高，談單子的時候求著我，怎么，現在用不到我啦，就像把我一腳踢了？”

        宿之靈記得這個情節。

        本來過了二十年，宿青問對宿雅唐的恨意已經漸漸淡了。

        她在想，或許當初的意外不是宿家的錯，或許為了那么一個執念，害死一條人命不值得。

        但是就在她要回心轉意的時候，這件事發生了。

        宿雅唐想談一家國際公司的單子，可惜因為一些原因，競爭對手提前拿到了比他們多很多的資料，因而在競爭上也更有優勢。宿雅唐既然自己談不下這個單子，她索性就全都交給宿青問，要求她必須拿下。

        宿青問年輕又長得美，很快，負責那單的主管就看上了她。

        為了達到母親的要求，在和對方談條件的時候，宿青問吃了不少悶聲虧，一直忍受著一個來自中年男人的性騷擾，直到單子談完，她以為自己解放了的時候，卻徹底被那個男人盯上了。

        用對方的話來說就是，交易的過程中你一直在勾引我，本來公司的單子絕不會給你們，可是誰讓你勾引我呢？現在談完單子就跑路把我當成什么？

        那人性格十分偏激，覺得被宿青問拒絕受到了羞辱，后來找了個一個她落單的機會，強|奸了她報復。

        而最令宿青問寒心的不是那次強|奸。

        而是從始至終，宿雅唐一直清楚會發生什么事情，她知道那個主管好色，也知道此人性情偏激，更知道宿青問有可能會無力應對最后的局面。

        但是她要這個單子，要這筆生意，于是她利用了宿青問的年輕，默許了所有事情的發生。

        而宿青問甚至都沒想過去報警。

        這孤獨的一生，已經讓她學會了不再信任任何人，也明白她發出任何的求救信號，都不會有人回應。

        仿佛迷失在灰色的海洋里，無論有多少聲無力的嘶吼，都得不到任何一座島嶼的回聲。

        哪怕是警察，她也已經不再信任。

        在那顆復仇的心埋下二十年之后，這件事如同一把烈火，徹底點燃了之前埋伏的一切。

        宿青問對自己說，如果要所謂的“正義”，那就只有她自己動手。

        對，她自己。

        ————————

        宿之靈看見那個略帶肥胖臃腫的男人臉上帶著油膩的笑容，被宿青問幾次禮貌拒絕之后，索性愈加放肆起來，直接去拉宿青問的手，想在公司門口就把宿青問扯到懷里。

        宿之靈沖了過去，大喊一聲：“姐姐！”

        宿青問的力氣雖然比大部分女生大一點，但是拗不過那個體重一百五十斤的胖子，一直像個溺水的人似的徒勞的掙扎。

        宿之靈這一聲喊，她如同得了救星似的，立刻回頭。

        仿佛沉舟之前最后一根繩索，明知拉不住也要伸手去抓。

        男人被人撞破，也沒有多害羞，反而挺著啤酒肚懶洋洋回頭去看。他見宿之靈是個小姑娘，也不把她放在眼里。

        宿之靈沖了過來，擋在宿青問前面，把她一把拉了過來，護在了身后。

        被人糾纏不休的宿青問下意識怔了一下。

        只見她那個比她的個子還小一點的妹妹，挺起她瘦弱的小身板，威脅似的拿著手機，指著男人說道：“我告訴你，我可報警了啊。”

        女孩子的聲音細細的，雖然努力做出具有威脅的態勢，卻像是一直小貓在喵喵叫似的。

        可愛歸可愛，可惜……

        宿青問搖了搖頭。

        果然，沒有人能幫她。

        宿之靈威脅完男人，還回頭對宿青問說道：“姐姐，你別怕，我在這兒呢。”

        宿青問看著比自己身板還小的妹妹，看著她身上的校服和短裙，覺得明明是她要更危險一點。

        但是即便是如此，危機時刻有人站在身邊，還是讓宿青問的心稍稍安了一點。

        可惜，一個小女孩的威脅，對于慣于性|騷擾的人來說，看起來不過像是一只小雞在跳腳罷了。

        男人不屑地看著宿之靈，眼睛甚至還在少女未發育完全的身體上掃了一眼，故意笑著道：“報警又怎么樣，心甘情愿的事情，我說我們是情侶關系，你說得清嗎？”

        說完，還拿出手機來，炫耀道：“你姐姐為了生意，可跟我有不少往來，我說是熟人，那就是熟人！我說是情侶，那就是情侶！我這里可都是有證據的。”

        宿之靈把袖子一擼，說道：“好呀，性|騷擾說不清是吧，那我現在就揍你一頓，真刀真槍的傷你總說得清了吧！這下報警，我看警察向著誰！”

        宿青問立刻抓住了宿之靈，說道：“別沖動。”

        宿之靈還沒來得及說話，宿青問忌憚地看了一眼男人，對著宿之靈搖了搖頭，說道：“不要報警，對公司影響不好。”

        宿之靈立馬沖著公司里面喊：“保安！保安！”

        宿青問以前不是沒有叫過保安。

        但是說到底，保安也解決不了問題，一次兩次就罷了，到了后來，保安也知道事情棘手，索性每次都假裝沒聽見，躲著不出來了。

        以至于宿之靈一連喊了幾聲，都沒人出來幫忙。

        宿青問說道：“你回學校去吧。這不是你能處理的了事情。我是你姐姐，這種事情我遇到的多了，以前能處理，我現在也能處理。倒是你，好好的學不上，別來我這里多管閑事。”

        她的語氣很強硬，像是冰冷的金屬，渾身是刺。

        宿之靈和宿青問的眼睛對視了。

        只見那雙美麗的眼睛里，新補好的精致妝容下，藏著一抹黯淡的顏色。

        那是慣于孤獨的顏色。

        仿佛被人傷害、失去援助這些事，她早已經習慣了。

        只有那雙眼睛偶爾回露出落寞的秘密，讓人知道看似剛強的她根本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么強大。

        宿青問又重復了一邊：“這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以處理，讓司機送你回學校上課。”

        宿之靈看著她連別人的幫助都直接放棄了，一時間不由得一陣心疼。

        是對這個世界有多絕望，連別人伸出的援手，都不再抓住。

        宿之靈看著她的眼睛，心疼地問道：“我解決不了，難道你一個人就能解決得了嗎？”

        宿青問漠然看了一眼那光著頭、挺著啤酒肚、穿著緊繃繃西裝的胖男人，仿佛那人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似的。

        她忽然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來：“解不解決得了，我也已經孤身面對這一切很久了。我習慣了。”

        宿青問說著，一把拉過妹妹的手，說道：“我現在已經夠麻煩了，你要是再遲到，母親又要怪罪我，我可吃不消。”

        宿之靈被她一路強行拉著按上了車，急著說道：“你讓我陪著你嘛！”

        宿青問看了一眼那糾纏不休的男人，又看了一眼尚未成年的妹妹。

        她怎么敢去相信這份好意呢？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這個妹妹做什么事，無非是三分鐘熱度罷了。

        難道要以為自己有人支持，再落得空空如也，再回到一個人嗎？

        如果是那樣的話，還不如從一開始就沒有過的好。

        宿青問說道：“我不用你管。”

        說完，把宿之靈按在車里，抬手關上了門。

        她行云流水地處理完這一切之后，轉頭吩咐司機：“把車門鎖上，送她去上學，別讓她再胡鬧了。”

        宿之靈被關在車里，因為打不開車門急得一陣猛拍車門，把臉擠在窗戶的縫里急道：

        “可是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啊！”

        “我會陪著你的啊！”

        “我是沒成年，可我也是人啊！”

        她的喊聲傳出了車廂，飄向了那孤身離去的背影。

        宿青問似是受到什么觸動，孤獨的背影僵硬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間，宿之靈以為她要回過頭來找自己。

        然而，那終究只是一瞬罷了。

        在人來人往的嘈雜城市里，那個孤獨落寞的身影，明知道前面是無盡的深淵，依舊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

        她承受不起回頭的代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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