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八年末的第一場雪，比貞觀七年來的稍晚了一些。

　　晚是晚了，但勢頭大，連綿不絕咔咔一頓下，讓長安成了一座白城。

　　太極宮中。

　　咔，咔。

　　李世民撐著傘，小心翼翼的護送著長孫無垢。

　　“冷不冷？”

　　“這大雪天的，你非要跑出來……你瞧瞧你，手都凍僵了呀。”

　　“朕給你吹吹。”

　　“呼呼——”

　　李二一臉疼惜的看著妻子，就直接這樣給長孫無垢吹了起來，絲毫不顧身旁還有三個人跟著。

　　“哎呀……聽明和玄齡，還有兄長都在呢。”

　　長孫無垢略有有些害羞，原本蒼白的臉上，略微透出了一絲粉紅色。

　　“管他們作甚？”

　　李世民瞥了三人一眼，輕哼道，

　　“咱們做咱們自己的事兒就行，來，朕給你捂一捂。”

　　長孫無垢眼睛瞇了起來。

　　她的眼睛在笑，露出兩道魚尾細紋。

　　身后跟著的三人，對此早就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都是一副無事發(fā)生的模樣。

　　唯有徐風雷，神色有些飄忽。

　　什么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別看現(xiàn)在皇后娘娘還能出來踩雪，事實上，她現(xiàn)在完全就是在強撐。

　　孫思邈前兩天，都已經(jīng)愁的不知道該怎么下藥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神通廣大的老孫頭抓耳撓腮的模樣。

　　麗質背地里偷偷哭了好幾回……

　　這意味著什么，不必再多言。

　　若是按照正常的軌跡，皇后娘娘的生命差不多是已經(jīng)走到終點了。

　　這一點，她自己似乎也知道。

　　那一封早早寫好的遺書，現(xiàn)在就放在他的家里呢，受皇后娘娘委托，等她死了之后，交給陛下……

　　所以，袁守誠所說的話，真能應驗嗎？

　　此刻的徐風雷，心中的信念已然是開始動搖了……

　　“二鳳。”

　　長孫無垢忽的道，

　　“還記得我說過，我想去劃船嗎？”

　　“今天去吧，我今天想去。”

　　李世民一愣。

　　“今天啊……海池今天倒是沒有結冰，可那邊更冷啊！你這身子能吃得消嗎？”

　　他有些憂慮，握著妻子冰冷的手，忍不住道，

　　“要不改天吧？”

　　“等之后開太陽了，朕再帶你泛舟。”

　　就觀音婢現(xiàn)在這體格，那一雙濕冷的手都捂不熱……哪里受得了湖上的寒風？

　　“不嘛……就想今天去。”

　　長孫無垢難得撒嬌，晃了晃李世民的手臂。

　　“走啦，走啦走啦走啦……”

　　李二哪里受得了這個？立馬就答應了下來。

　　“輔機，你去準備一下小舟，朕和皇后要去海池之上泛舟！”

　　他轉頭吩咐道，

　　“聽明來劃船。”

　　“玄齡的話，就站在岸邊，若有緊急要務，便提醒朕。”

　　三人聞言，皆是點頭稱是。

　　……

　　半晌后。

　　海池水尚暖，并沒有結冰，自然也沒有被雪覆蓋。

　　一片片雪花飄入池內(nèi)，隱沒不見。

　　嘩啦。

　　徐風雷撐起竹竿，駕駛著小船，往中心駛去。

　　“聽明，你穩(wěn)一點啊。”

　　李世民轉頭道，

　　“這船小，萬一翻船可就壞了。”

　　徐風雷嘿然一笑。

　　“您就瞧好吧！我這劃船技術可是出了名的穩(wěn)！”

　　他自信道，

　　“您二位就過好二人世界便可，航行有我。”

　　自己前世好歹也是水鄉(xiāng)之人，在江流之中都劃過船，那里的水流可湍急的多了！

　　即便是那種環(huán)境，自己都穩(wěn)得一批，更何況這平靜的海池。

　　嘩啦，嘩啦。

　　徐風雷輕輕劃著竹竿，就連劃水的聲音都很輕。

　　他在船尾，李世民和長孫無垢在船頭，還真和他說的那樣……給兩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二人世界！

　　“雪有些下大了。”

　　李世民依舊撐著傘，輕聲道，

　　“觀音婢，你往夫君這靠一靠。”

　　“別讓雪給淋了。”

　　就這么一會兒的工夫，小舟之上已然是布滿了冰霜，開始堆雪。

　　“不要！”

　　長孫無垢忽的任性的將傘一把奪過，嗤啦一聲扔進了海池里。

　　李世民：“？？？”

　　他還沒反應過來，腦袋已然是被長孫無垢給撞了一下！

　　“哎喲！”

　　李二喊了一聲。

　　咯咯咯……

　　長孫無垢卻是笑了起來，將臉龐貼在了他的臉上。

　　李世民呼吸一窒，輕輕摟住了妻子。

　　“聽明！”

　　長孫無垢忽的抬手喊道，

　　“我們白頭了嗎？”

　　徐風雷一眼看過來。

　　此刻的李世民和長孫無垢兩人淋著雪，烏黑的頭發(fā)上已然是掛滿了雪霜。

　　“白頭了！”

　　他老老實實的回應道，嘴角也是微微上揚。

　　作為一條單身狗，他完全不介意這會兒吃兩口狗糧。

　　“好——”

　　長孫無垢靠在李世民的懷里，輕輕閉上眼睛，

　　“二鳳，我倆……白頭了呢。”

　　“你開心嗎？”

　　李世民目中熱流涌動。

　　他緊了緊懷中冰冷的妻子，顫聲道：

　　“開心……我好開心。”

　　“但我要真的，這不算，這不能算的……”

　　長孫無垢無奈一笑。

　　“真拿你沒辦法……其實，我也想的呀。”

　　她的聲音越發(fā)輕微了，

　　“我想看著你慢慢變老，我想看到你滿頭白發(fā)的時候，還喊我觀音婢……我想等你先合眼，我再合眼。”

　　“但是……二鳳，我不能陪你了，我看不到了……”

　　“原諒我先走一步，好不好？”

　　李世民渾身開始發(fā)抖。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

　　“皇后聽旨！不好！不準！朕不準！”

　　李二瘋狂的搖頭，臉色變得無比的蒼白！

　　他感覺……自己最珍愛的東西，正在飛速的逝去！

　　“其實也挺好的……以后你的記憶里，永遠都是我現(xiàn)在的樣子，而不是一個討人嫌的老太婆。”

　　長孫無垢湊在李世民的耳邊，輕聲呢喃道，

　　“二鳳，我是你的月光，對嗎？”

　　李世民連連點頭。

　　“是，是，觀音婢，你是我的月光！除了你，沒有一個女人能入得了我的眼！”

　　他眼角泛起淚花，抱著妻子的手已然緊緊成爪！

　　“真好……永遠都是了，真好，嘻嘻……”

　　長孫無垢臉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臉又往李世民的脖子上蹭了蹭。

　　而后，她的手開始放松……

　　輕輕的，掉落……

　　李世民的心，在此刻被掏空！

　　一瞬間，他淚流滿面！

　　而就在此時，海池深處，一抹黑影涌動。

　　嘩啦，嘩啦。

　　黑影迅速變大，在徐風雷看到它的一瞬間，猛地撞在了小舟之上！

　　砰！

　　那東西，直接撞在了舟船之上！

　　“什么東西！”

　　徐風雷大驚失色，趕忙站定身形想要穩(wěn)住小舟，可那黑影卻是跟發(fā)了瘋一樣，瘋狂的沖擊小舟！

　　砰！

　　砰砰砰！

　　力氣極大！

　　這一葉扁舟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的沖撞？船體一斜，轟的一聲側翻在了水里！

　　徐風雷：“！！！”

　　李世民：“！！！”

　　“徐風雷！你怎么回事！為什么會翻船！”

　　李世民驚怒道，

　　“你在做什么！”

　　“觀音婢，觀音婢啊！！！”

　　他翻進了水中，冰冷刺骨的湖水讓他原本悲傷的心情變得憤怒！

　　可才質問了一句，他已然是顧不上責罵徐風雷……因為，長孫無垢的身軀正在沉沒！

　　“啊啊啊！！！”

　　李世民臉色扭曲，一個猛扎潛入了湖里，攥住了長孫無垢的手！

　　他奮力的往上游去，恍惚間，他看到一條黑色的東西一閃而過！

　　水中黑暗，李世民看不清是什么，他也沒心思去管亂七八糟的東西……他的腦海里就只有一個想法。

　　救觀音婢！

　　“救命！咕嚕嚕……”

　　“救命，救命啊！咕嚕嚕，咕嚕嚕……”

　　徐風雷突然掉進了水里，被那冰涼湖水一刺激，渾身都是一哆嗦，小腿更是猛地抽抽了起來！

　　冬天下水，不熱身的情況下，抽筋幾乎是必然的！

　　而他本來就是半只旱鴨子，水性很差，這一抽筋，哪里還游的上去？

　　短短幾秒鐘時間，已然是喝了好幾口湖水！

　　與此同時，他還感覺有東西纏住了自己的兩條腿，那似乎是活物！正在狠狠的撕咬！

　　一股鉆心的疼痛傳來，差點沒給他送走！

　　“嗯？”

　　“這……這船怎么翻了！”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原本還在岸邊敘話，聽到海池里傳來動靜。

　　定睛一看……亡魂皆冒！

　　船翻了！

　　陛下皇后還有太師，全都落水了！

　　“快，快救人！”

　　“來人啊！救人啊！救人啊！”

　　長孫無忌沒有半點猶豫，果然脫掉衣服投入了水中！

　　隨行護衛(wèi)的幾十個禁衛(wèi)也是聽到聲音，迅速脫掉身上累贅衣物，扎入了湖里！

　　嗤啦啦！

　　幾十個人，朝著同一個方向駛去！

　　不會水的房玄齡站在岸上大聲疾呼道：

　　“陛下，娘娘！太師！”

　　“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啊！救援馬上就到了！”

　　這好好的劃船，又沒有風浪！怎么會翻船呢？！

　　這要是三人溺水而亡了，之后的朝局，天下的局勢會怎么樣……他都不敢往下想了！

　　此時此刻，他只能是哆哆嗦嗦的請求天神保佑，保佑三位平安無事！

　　這要是有事，大唐的天就塌了啊！

　　“陛下，陛下！”

　　“這邊，抓住我的手，來！”

　　“太師！把手給我，我們幾個馱你上岸！”

　　須臾間，幾十道水箭已然是沖到了三人的面前。

　　也得虧徐風雷劃的不遠，這要是劃到了中間，那他們救援都得廢不少時間趕路！

　　“觀音婢！快，扶著皇后！朕沒事！”

　　李世民大吼道，

　　“把皇后照料好！快去啊！她不會水的啊！”

　　“全都給朕去！”

　　幾十個禁衛(wèi)，他全都不要，全都讓給長孫無垢！

　　這讓禁衛(wèi)們也是有些無奈。

　　救人頂多四個人就夠了，都夠在水里抬著走了。

　　但陛下此刻的暴怒，沒有人能夠忤逆，他們皆是圍在了長孫無垢的身邊，輕輕將她托起，朝著岸邊靠去。

　　李世民這邊，只有一個長孫無忌扶著，往岸邊游。

　　至于徐風雷，李世民是看到都看他一眼。

　　只有幾個禁衛(wèi)主動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往前方游去。

　　他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兒……但先把人救起來，那是沒錯的！

　　“我腿上，有東西纏著，好痛……”

　　“痛……”

　　徐風雷嘴唇發(fā)白，意識都有些不清楚了。

　　“有東西？”

　　一個禁衛(wèi)鉆入水中，疑惑道，

　　“沒有啊……但是你的袍子的確是破了，像是被什么東西咬破的，小腿肚上也在流血……”

　　“難道這湖里有兇獸？”

　　“快！還是先回岸上去吧！湖里危險！”

　　他呼喊了一聲，眾人皆是加快了游泳的速度！

　　……

　　片刻后。

　　李世民終于上了岸。

　　他是自己上來的，而長孫無垢和徐風雷卻是被抬上來的。

　　三人的相同之處在于……臉色都是無比的蒼白！

　　但明顯的，長孫無垢最為蒼白……甚至說的難聽一點，她已經(jīng)是死人白了！

　　她也最為安靜。

　　李世民的腿肚止不住的打顫，徐風雷的身子也還在抽搐。

　　可以說，這一刻是三人這輩子最為狼狽的一刻。

　　“陛下，您沒事吧，您……”

　　房玄齡湊了上來，正欲關切，卻是被李世民粗暴推開！

　　“快，快去救皇后啊！”

　　“快啊！把皇后送到太醫(yī)院去！讓孫思邈趕緊進宮！讓孫思邈來，還有他的徒弟林杏，還有李麗質，都喊來！”

　　他不顧自己渾身濕透，嘶吼道，

　　“快！誰敢怠慢！朕殺他全家，誅他九族！”|

　　“快啊！！！”

　　禁衛(wèi)們此刻皆是一激靈，也顧不得渾身的濕漉了，全部圍了上去，幾個人抬起長孫無垢就往太醫(yī)院疾馳而去！

　　李世民也是迅速跟上，就這么渾身濕透的跑了上去，臉上不知道是湖水還是淚水。

　　“陛下！那太師……”

　　房玄齡忍不住問了一句。

　　“管他死活！”

　　李世民怨憤的撂下一句話，踉踉蹌蹌的跟上禁衛(wèi)的步伐。

　　房玄齡：“……”

　　“玄齡，你想個辦法把太師送回去吧，我也要去照看皇后，皇后要緊！”

　　長孫無忌也是慌了神，囑托了房玄齡一句，也是臉都顧不得擦，追了上去！

　　那可是他的親妹妹啊！

　　“這……唉！”

　　“這叫什么事兒啊！”

　　房玄齡看著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徐風雷，神色無比的復雜！

　　最終，他也只能叫來幾個禁衛(wèi)，將徐風雷抬走。

　　太醫(yī)的服務，是享受不到了，只能是去民間找個郎中看看了……

　　不至于死吧？

　　應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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