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御駕親征那段時間，宮里無主，上上下下沒規(guī)沒據(jù)，烏煙瘴氣、亂作一團。采華宮里的太監(jiān)見水采卿瘋瘋癲癲無人看管，私底下也不知欺負(fù)過她多少回。

        以往她事事都依靠水澤，可惜水澤一死，她就是喊水澤的名字喊破了喉嚨，水澤也不會再出現(xiàn)。

        如今好日子到了頭，最先亂起來的就屬采華宮和旭陽宮兩宮的宮人了。奴才們心里敞亮如太夜湖面上的冰層似的，逼得燕王伐北，這其中干壞事干得最多的就是旭陽宮的天子和采華宮的貴妃。要不是他們一心想殺燕王，殘忍虐待燕王妃，又不顧外面千千萬萬百姓的死活，燕王又怎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所以說自己種下的惡果還得自己來嘗。

        一旦大軍攻進了皇宮大內(nèi)，首先要對付的就是暴君蕭瑾和貴妃水采卿。這兩宮的宮人平日里都是受主子差遣，有很大一部分人平時就是在宮里跑跑腿，也沒干什么壞事，但唯恐主子遭殃以后他們也逃不掉。所以幾乎就是這兩宮的人帶頭搬東西出逃，別宮才紛紛效仿。

        蕭瑾穿著一身龍袍，龍袍上褶皺盡顯，還帶著血污，可見他已經(jīng)好幾日都沒換過了。有宮人出逃，他便拿著劍擋在前面，誰敢逃他就殺誰，但是后來蜂擁而至的人太多，就是他殺也殺不過來。身邊僅剩的幾個忠心的人將他往邊上護著，他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大家都逃命去了。

        最后他發(fā)冠散落、頭發(fā)凌亂，手里的劍劃著地板，空洞地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宮殿。

        再四處看看，宮墻閣樓依舊，景致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都不曾變過，但就是少了人，顯得冷清。

        這三重門的筆直的道路，也沒有宮人清掃上面的積雪。兩邊栽種的海棠樹只有晦澀的樹枝，不見一片葉子。等到來年開春了，才會抽出新芽，開出紅艷艷的海棠。

        以前他是喜歡這個地方的，光景很好，他坐在輪椅上一遍一遍地走過，在這座宮宇里讀書、吃飯、休息，他的皇叔時常照顧他的起居，后來這里又新添了一個成員，嫩綠的裙裳在陽光下輕輕舒展，像春風(fēng)一樣讓人感到舒服，并且眼前一亮。

        他也曾敬重過他的皇叔，也曾喜歡過那個明媚動人的女子。

        等到他漸漸擁有一切、俯瞰天下的時候，他的視野變得更開闊，能看到的東西更誘人。他就再沒有空閑的功夫來留意這旭陽宮的春華和秋月，再不愿多愁善感地細(xì)想從前，以為只要憑著自己的努力，他想要的終究會到他的手上。

        但是不屬于他的，終究還是不屬于他，不管他怎么努力。

        他現(xiàn)在從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狠狠地跌了下來，曾經(jīng)擁有的又一點點失去，他才如夢初醒一般地，失魂落魄地欣賞起這片雪景，可是再也沒有原來的美。

        蕭瑾坐在寢宮里的明黃軟墊靠椅上，旁邊的帷幕花紋繁復(fù)、明亮如新，華麗依舊。他微微排開雙腿，手肘支撐在雙腿上，雙手捧著自己的面，濃黑的發(fā)絲從手邊散落下來，有些狼狽和孤獨，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久久未動。就連太后來，也不曾抬起頭來過。

        太后來的動靜小，身邊只跟了一個貼己的老嬤嬤。老嬤嬤在門口止步，太后自個兒抬腳走進來，看見自己的兒子埋著頭坐在靠椅上一動不動，那指縫間溢出來的黑色發(fā)絲凌亂而委頓。

        她站在蕭瑾面前良久，終還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不管是后宮還是前朝的事，她都沒有干預(yù)，也沒有能力去干預(yù)，一直待在坤和宮里。蕭瑾不聽勸，一意孤行、執(zhí)意妄為，當(dāng)他不惜舉全宮之力也要對付蕭晏和林青薇時，就應(yīng)該想想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如今燕王大軍兵臨城下，再無轉(zhuǎn)圜之地。

        這一聲嘆息不光嘆蕭瑾，也嘆她自己，還嘆這皇權(quán)之爭背后的殘酷與沉重的代價。

        蕭瑾似有了一絲反應(yīng)，肩膀僵硬地頓了頓。他還清醒著，他還不至于腐朽了去。

        太后抬了抬手，伸到他頭上，溫柔地?fù)崦�著他的頭發(fā)，聲音慈愛道：“瑾兒，投降吧�！�

        這句話像是一聲驚雷，猛地從蕭瑾的頭頂炸開，把他震回了現(xiàn)實當(dāng)中來。他緩緩從雙手掌心里抬起臉，一點點往上仰著，看著面前蒼老而容顏可怖的婦人。

        那眼神由陌生遲緩變得十分陰鷙。

        蕭瑾聲音低啞道：“你要朕去投降？”他自己仿佛不能相信自己聽到了這樣的話語，不確定地又重復(fù)了一句，“你是說向他投降？”

        太后道：“勝敗已成定局，負(fù)隅頑抗到最后也無濟于事，不投降還能怎樣？”她深吸一口氣，又道，“若是你肯投降，哀家愿意出面去跟燕王談，求他能放過你，哀家愿意以性命相抵。”

        蕭瑾直勾勾地盯著太后，緩緩地?fù)P起唇角，無聲地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陰森，讓人頭皮發(fā)寒，繼而從喉嚨里發(fā)出怪異的笑聲，聲音越來越大，不可遏制，聽起來刺耳，像高興又像是憤怒，一手狠狠打開了太后愛憐地?fù)崦�他頭發(fā)的手。

        蕭瑾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步逼近太后，惡狠狠的眼神看著她道：“你有什么能力，又有什么資格要朕去投降！什么勝敗已定，叛軍打到皇宮來了么，到朕的眼前來了么，你這么著急地想投降，你的心到底向著誰呢？”說著他又哈哈大笑起來，“你要是怕了，大可和宮里那些貪生怕死之徒一樣，趕緊逃啊！”

        太后哀痛地看著蕭瑾，道：“事到如今，你還要執(zhí)迷不悟么？瑾兒，你醒醒吧！難道你還想，讓那最后剩下的御林軍去白白葬送性命嗎？這皇城腳下，還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你才甘心？！”

        “死多少人？流多少血？”蕭瑾咬牙切齒地笑道，“朕若死了，當(dāng)然是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下去給朕陪葬！”他一步步把太后逼得后退，“你試圖說服朕放棄，你以為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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