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切的開始
下雪了。
我望著飄飄揚揚的雪花,此刻間,天地無聲,萬籟寂靜。
高高的宮墻鎖不住的一輪明月,墻下唯有三兩小黃門靜步通過,似乎也怕擾了這樣的寧靜。
雪花純白,落在我一樣純白的鬢角。貼于我的眼角,化作一滴不見的淚。
我是孫祈星,曾經的我有太多太多的身份。
而如今的我,無名無籍。活在大多數人的回憶里,大多數人的口口相傳里。
我說不上來這一生的幸或不幸,四十年的匆匆光陰。每每想起,總有些錯愕的恍惚。
康元八年,國泰民安。
“小姐!那里危險,不能爬呀!”丫鬟稚紅急得在樹下直跺腳,而我還在努力的伸手去勾那在樹杈里的鳥窩。雛鳥們張大著嘴,仿佛在等它們的父母早點飛回來,好給嗷嗷待哺的它們填飽肚子。“噓!稚紅,小聲一些,讓阿爹聽到了就不好啦!”稚紅焦急的左顧右盼,我穩穩的把手里不小心掉出窩的雛鳥放回。扭頭得意的看了一眼稚紅,剛要麻利的爬下去。就看到了走廊拐角處臉色陰沉的大夫人。
糟了,我的心里叫苦連天,嘴里嘟囔著大夫人怎么總是這樣陰魂不散啊,卻也手腳并用的快速下來了。稚紅還想夸我,怎么那么快就下來了。我只得拉她過到我的身后,施施然的對已經走過來的大夫人行了禮。
“大夫人安康。”我低著頭,只看到大夫人張氏那精美的繡鞋上蕩這金線編制的流蘇,朝我一步步走來。
大夫人不是我的生身母親,而是在我母親仙逝三年后,我兩歲時,父親娶的大家氏族女子。
有一日我貪玩跑到了祠堂,想跟父親討飯后的酥餅吃。卻只看到父親跪在祠堂里,抱著我母親的排位噤聲哭泣。那是年幼的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哭,怕那父親半跪著,也難掩身姿的魁梧。
而此刻的父親只是淚眼婆娑的擦拭著母親的排位,其中眼里翻滾的情緒,是那個時候的我所不明白的。
從那日后的三個月,張氏就成為了我父親的大夫人。掌管著內院的大小事宜,家里有了女主人后一切變得井井有條起來,雖然那么多年不冷不熱,她也從未強求我與哥哥叫她母親,但她也教導我與哥哥的學習和禮儀,與父親相敬如賓,我從心里,還是十分敬愛這位大夫人的。
“小七多禮了。”張氏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抬頭站好,十年的光陰沒有在這位女子的臉色留下太多的痕跡。大夫人保養得宜,是一副典型的雍容華貴的貴婦人模樣。
我不安的絞著手,我知道自己不端莊的爬樹行為被大夫人看到了。而大夫人最看重的,就是對我的禮儀教導。正當我要接受大夫人的教誨時,大夫人擺擺手,“罷了,你這個小皮猴子,將軍回來了,你去看看他吧。”
稚紅的眼睛突然一下就亮了起來,我也難掩心里的激動。給大夫人行了禮告別后,就和稚紅回到了房間更衣。下人來報,阿爹剛剛回來,需要沐浴更衣,屆時晚飯時再一起吃飯。我的心從云端又慢慢的回到了自己的身上,我已經六個月沒見到阿爹了。自從阿爹受封鎮國大將軍,軍務繁忙一日更勝一人。往日可以日日相見,現在卻成了奢侈。
六個月前送阿爹出征,鎮壓云渡邊境的叛亂。阿爹摸摸我的頭,只告訴我要好好聽大夫人的話,多學學女工。我憋著一口氣沒有發作,看著阿爹漸行漸遠,腰上還別著我繡得歪歪扭扭的平安荷包。回到房間后便再也之止不住的大哭起來,心疼得稚紅又是給我擦淚,又是給我端水。
“稚紅,我記得之前云知姐姐有送給我一件蜀錦的碧青色衣裙,你給我拿來換上吧。”稚紅脆生生的應了一聲欸,就去幫我尋找衣裙了。我坐在梳妝鏡前撫摸著一根通體雪白的玉簪,那是母親留給我的,慢慢的插入了發髻之中。
家宴之上,闔家都因阿爹的凱旋而喜氣洋洋,全府上下燈火通明。大夫人平日里表現得雖然冷淡,但我知道在她的心里還是很在意阿爹的,今夜的菜肴全部由大夫人來布置采買,在廚房連軸轉。
我拉著稚紅匆匆忙忙的往前廳去,夏日的清風陣陣,卷起走廊上的珠簾。紅木的屏風外聽到阿爹爽朗的笑聲,我探出腦袋,看到阿爹和哥哥說得正開心。阿爹突然看到我沖著他傻笑,臉上的慈愛更多了三分。“我的小七,看到阿爹還不過來,半年有余難不成都不思念阿爹嗎?”
“阿爹!”我開心的撲進阿爹的懷里,突然間覺得眼眶酸澀。抬起頭如小兔一般的看著阿爹,“小七在家聽從大夫人的安排,半年來有乖乖學習課業與女工。倒是阿爹不怎么思念小七,連家書都不舍得多寫幾封。”
“欸,小七,不得無禮。”我的阿兄孫祈鈺這時說話了,“父親軍務繁忙,哪有那么多時間給你寫家書啊。”我癟了癟嘴,“那是阿兄嫉妒我。”隨即站好。阿爹看著我們兄妹拌嘴,不由得大笑幾聲。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從懷里掏出一個象牙雕琢的球遞給了我。我把球捧在手心里,不由得發出驚呼。這個球精美無比,足足有30層,在象牙內層層雕刻而成。每層皆可轉動,真真是巧奪天工。
“好精美的象牙球,父親這是從何而得?”阿兄亦被我手里的球所吸引,連連稱奇。“這是我收復云渡邊境時,云渡王室所呈上來的求和貢品,其中大多數已經由陛下所收歸,有一部分由陛下恩賜于我。”阿爹慈愛的摸了摸我的頭,而我還沉浸在球內的結構里。“我看里頭有個象牙球,想著小七這個丫頭會喜歡,便帶給她賞玩吧!”我捧著球,開心得說謝謝阿爹。這時大夫人也來了,告知我們菜已經上齊,家宴開始了。我挽著阿爹得手臂一同去往了飯廳。
阿爹拉著我坐在他的右邊入座,我不停的給他夾著菜。不一會菜就跟小山一樣高了。阿兄撲哧一聲笑出來,“妹妹,父親前面的菜都還沒吃完呢,你都夾完了,我還怎么吃呀?”我傲嬌的哼了一聲,不理會我的阿兄。“阿爹你吃這個,珍珠米燉豬肚湯。我聽趙媽媽說足足燉了三個時辰呢,大夫人一直在廚房看著。”大夫人的臉頰微微一紅,連連擺手說哪有。阿爹微笑著看向大夫人,拍了拍她的手,“這六個月,家里家外辛苦你了青容。”大夫人的臉頰更紅了,連忙又遞過了一道八寶鴨巧妙的緩解了氣氛。
宴席上大家其樂融融,杯籌交錯。六個月以來擔心阿爹的提心吊膽下終于一切平安,我望著阿爹給大夫人倒酒,哥哥給我夾了蔥油雞腿。燭光照得每個人臉上都暖洋洋的,這樣的好日,真是一百年也不嫌多呀!
宴會接近于尾聲,阿爹清了清嗓子。大家都安靜下來,聽著阿爹接下來要宣布的事情。
“此次的云渡叛亂收復得十分順利,圣上龍顏大悅。且體恤邊關將士不易,特在宮中設宴,開恩可帶親屬同去。”阿爹頓了頓,看向我。“小七如今已經年過及笄,而我那么多年久在沙場,小七的一切都交由了夫人管理。如今圣上開恩,我想帶小七去宮里,見見世面。”
我和稚紅默默的對視了一眼,皇宮嗎?那個遙不可及的殿宇,宮墻高聳。平日里坐著轎子出門我都只能掀開簾子的一角,小心翼翼的看一眼。然重兵把手,宮墻高深,我對那個地方總是充滿好奇又畏懼。
大夫人微微頷首沉思。“嗯,也好。女兒家多見見世面,才不會被點點風浪所嚇到。”阿爹拍拍我的肩膀,“小七莫慌,阿爹和大夫人都會陪著你的。”
我看向阿兄,“阿爹,那阿兄不去嗎?”阿兄笑了笑,“小七你忘了,阿兄要準備科舉,就要進貢院了。”我不好意思的笑了,“那阿兄你可沒有福氣去宮里看看了,我到時候回來說與你聽。”
阿爹把茶盞飲盡后起身,大家也都相繼站起。“那就如此說定了,本月十一,夫人且得提前教導小七宮內禮儀,準備服飾一應等物品。宮里不比家里隨意,小七也要認真同大夫人學習。”
“是。”大夫人與我一同弗身應答。大家行禮送阿爹回房。
夜半,我在榻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輕輕撩開紗幔,呼喚稚紅的名字。稚紅端著一柄油燈坐于床邊,燭火在我們臉上跳動著。“稚紅,你說宮里是什么樣呢?”稚紅撓了撓腦袋,“小姐的問題奴回答不上來,奴也不曾去過皇宮。”
我翻了個身,滿臉期待。“聽說全天下最稀罕的寶貝都在宮里,最美的女子亦是。”
“小姐是說宸妃嗎?”
“對,就是她。關于她的傳說,天下有太多版本了。”稚紅給我蓋了蓋被子,一臉認真的看著我。
“奴不知道,在奴心里,小姐就是最美的。”
我捏了捏稚紅的臉,這個和我一起長大的小姑娘。“稚紅,到時候我們會一起進宮,我們就看看傳說中的宸妃娘娘到底有多美!”
稚紅拂好我的頭發,“好好好,都依小姐。小姐快睡吧,已經三更天了。”
稚紅端著油燈離去了,重重紗幔下變成一個小小的光點。我拉過錦被,期待著十一那一日的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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