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本命
農歷二月,開春。
十釋山道場,所有弟子身穿凈衣,男女分列而立,前方擺設法壇,卻不見香火蠟燭錢紙幡旆,而是二十多只粗陶小盞,剛好對應在場弟子人頭數。
三位師父立于前方,周石意走出。
“自黃帝、彭祖開創修道以來,各門各派都有一套登仙道法,無外乎燒煉金丹,積累外功,內丹修煉,我們十釋山的道法,以內丹修煉為主,乃因勢利導,煉本命之氣,修非常之道。”
“一個‘氣’字,乃道業根基,本來戊修大師父在將你們領上山之前,看過你們的生辰八字,但本門還有更精準辨別之法。”
“俗話說得好,東西好不好吃,只有吃進去才知道,本命之氣,也得內窺才能知道所以然。”
“這半年來,只要你們謹遵戒律,體內本命之氣必然現形,現在念到名字的上前來。”
眾弟子聞言,面色各異,平日里謹遵戒律作息規律的自然不怕,而那些鉆縫隙屢屢違背戒律的,心中就惴惴不安,頗為后悔。
雖說戒律一直懸頭上,但三位師父并未強制,也就難免有人懈怠,如今才知,師父這是故意放任,就等著在自覺性上卡他們一關。
忽然一陣冷風掃過,春寒料峭,起初還沒什么人察覺,直到異響出現在身邊——
嘶嘶嘶。
黃金蟒以一貫的盤旋勾絆之姿掃過大部分人腳邊,不邀自來,優哉游哉,許多人第一次見靈獸,驚叫連連,全然不敢動,而認出靈獸的,就截然相反,激動無比,南澤還熊膽地上前觸碰,摸到滿手滑膩,又忙不迭往身上擦。
長山見狀,心想這比他們初見黃金蟒也差不多,介于那時他們剛出家門,還比現在小一歲,那就比他們四個當初都不如了。
黃金蟒游到戊修身邊,支起腦袋和一截身體,同戊修一般高,仿佛今日參與見證的第四位師父,兩只小眼嚴肅掃視弟子,掃誰誰就僵。
戊修接過周石意奉上的劍,又一片驚呼聲中,黃金蟒身上劃下一刀,蛇身巨大,一刀下去,血液飛濺,撒入面前二十多只小盞之中。
其他人還好,只有周石意露出心疼,好像劃那一刀不是在黃金蟒身上,而是在他身上。
最先被叫上去的是叫做段迎春的男弟子,他依言戰戰兢兢拿刀在手指上戳了一下,可能皮太厚,血沒出來,抬頭就對上肌肉壘壘的武學師父冰冷的雙眼,打著哆嗦狠刺進肉,血狂飆而出。
“師兄,你看這孩子多誠心。”周石意對戊修說。
戊修贊許地點頭,叫段迎春的弟子咬牙噙淚地自己包扎,眼睛落在滴有自己血的小盞中,
就見黃金蟒的血一遇人血,就變得澄清無色,人血在里面載浮載沉,并不融入。
“哎,浮起來了。”周石意面露喜色,那張臉笑得格外猙獰,猛拍段迎春肩膀,“好小子,難怪個兒高,看這毛發旺盛得,十釋山的頭發都你一個人長了。”
戊修咳嗽一聲,“嗯,木氣還算充沛,適合修木氣訣。”
段迎春并不知其中奧妙,只知木浮于水,師父笑了,頓時忘了疼痛,鞠躬行禮,高興退下。
“南澤。”
“是。”南澤走出。
南澤身后的人笑道:“咱們胖師哥平日戒律可犯了不少,一刀下去,也不知流的是豬油還是雞湯。”
南澤上去沒多久,法壇忽然冒出一股輕煙,小盞發出“滋滋”聲,如油鍋沸騰,戊修撫著小胡子,神色平靜,仿佛早在預料之中。
“水氣訣。”
待南澤回來,笑瞇瞇地好不得意,直說自己靈氣勇猛,“嘩啦”就把蛇血給澆沒了。
長山默想一陣便明白過來,那蛇血看似水,但靈獸不為凡物,精純蛇血則為火,南澤的本命之氣如為水,滴進去就晦了火。
看著南澤兩層下巴顫抖的樣子,長山心想,與其說是澆沒了黃金蟒之血,不如說是黃金蟒之血給玷污了。
輪到長山,他大步上前,另一邊的女弟子還沒走,低頭聆聽教導,模樣秀雅乖順,正是女弟子乙妹。
長山看了一眼她的小盞,一滴血點長出百條細絲,裊裊飄蕩澄清水液中,如風中花絮,也如婀娜水草。
倒是很容易就能辨別出,血如其人,人如其名,木中陰木,婀娜之乙。
長山收回視線,上前撩起袖子,利落劃破手指。
血匯入半盞蛇血,微不足道的血點急促游動,所到之處蛇血化為透明,以一己之力,將半盞蛇血凈化,最后血點安靜下來,也化作無形,仔細一看,盞中波光粼粼,清澈無比,似有陽光照射,碎光閃動。
周石意面露喜色,“金白水清,名不虛傳。”轉向戊修,“恭喜師兄。”
長山為戊修的親傳弟子,修雙氣的天賦之才收于麾下,自是要說聲恭喜。
無甚表情的戊修那張蒼黃臉上也有些許滿意之色,“金水兩旺,兩氣成象,金氣訣水氣訣皆可修。”
長山退下,回到人群,和大部分弟子一樣,都沒走,今日之前,十釋山所學都是俗世層面能夠理解的事物,但到本命之氣敲定,所學自然升上臺階,大家都預感,從今以后,就要脫離俗世層面,進入那修道之人真正的世界,于是迫不及待與師門同修分享心情,交流心得。
法壇忽然起了喧鬧。
“賤婢,修地什么一團糟污!”
長山詫異轉頭,就見一向溫柔斯文的海引師父指著一只小盞,厲罵眼前女弟子,那女弟子背對眾人,似在與她對視。
“我說錯了嗎?自己看。”海引師父端起小盞,晃了半圈,吸引眾弟子圍上去。
手腕一揚,蛇血從小盞傾倒而出,竟是烏漆抹黑的一條水線,小盞底朝天,干脆全潑地上。
“我看你干脆別修了。”說完這句,海引師父轉過身去,指導下一名弟子。
眾人散去,徒留女弟子杵在原地,慢慢伸手從懷里掏東西,眼睛依然沒挪半毫,一直落在怒罵自己的女師父身上。
那女弟子大概人緣不好,手伸進懷里,就有別的女弟子上前提醒海引師父。
女弟子手伸出來的一瞬間,周石意跨過法壇,拽出女弟子的手,另只手提住她后衣領,周石意身高八尺,體型強壯,十釋山暫時無人能比,女弟子被他整個人提溜起來晃蕩。
“讓我看看你藏了什么?”
就聽乒乒砰砰大物小物落下來,雞蛋一個,土豆兩個,筷子兩根還有捏成球的飯團,烤火的火炭,彈弓,鑿子,荷包等等,琳瑯滿目,應有盡有,似乎是把全部家當隨身攜帶了,躲落之后,人都寬松一圈,看上去瘦了。
周石意兩眼發愣,手一松,女弟子落地,那張沒表情的臉忽地一抽,嘴一撇,竟抽搭搭哭起來。
嘶嘶嘶。
周石意感覺后腦勺陰風起,就聽海引的聲音喊:“小心!”
黃金蟒的大尾巴朝他后面抽來,他收到提醒,躲過了這一抽,卻對上黃金蟒的前半身,蛇身纏繞他,又往四周撞去,幾個離得近的弟子被抽翻在地,井然有序的驗氣儀式頓時雞飛狗跳。
戊修沉著臉走出,所到之處,黃金蟒退開,猶如那小血點驅逐龐大蛇血,不怒自威。
周石意和海引低下頭去,其他弟子也乖乖低頭,戊修走到女弟子面前,伸手按住那飽滿額頭,口中說道:“識海豐富了一點而已,就被你說成一團糟污,作為師父,一點容人之心都沒有,臉都給你丟盡了!”
這話,自然是指的海引師父。
聽見深受愛護的女師父被罵,弟子們連連咂舌,震驚不已,都知道大師父嚴厲,但何嘗如此嚴厲過?特別是女弟子,臉都氣紅了,有的還氣出眼淚,和她們的女師父同仇敵愾。
周石意推門而入,戊修坐于上位,正側身與下座的女弟子交談,周石意不禁多看了那女弟子幾眼,她正托著下巴,半合眼睛,像哭累了,似在聽自己師父教導,又似沒聽,眼睛拉成一條縫,滿腹委屈郁郁寡歡的樣兒,別的女孩兒是可愛又可笑,她這副模樣卻是欠揍。
縱使周石意眼睛都看直了,也沒看出這男不男女不女的東西有什么特別,值得戊修師兄對她特殊照顧,竟帶回靜室安撫。
他沒忘記自己是送補湯而來,將盛著湯蠱的托盤奉上,“師兄,趁熱喝了。”
靈獸與主人同體,二十多盞血,也是戊修的生氣輸出,這靈獸之血驗氣法,精準度高,可謂一舉定奪修行之路,能讓門中弟子至少縮短二十年摸索路程,乃本門獨創,篤信不疑,也難怪海引見到蛇血發黑,會勃然大怒,視為不吉。
“放這兒吧。”
十釋山修行弟子不忌葷腥,但以戊修修為,非必要可以不食。
周石意依言放下補湯,想起來的目的,“師兄,師妹也是心疼您的生氣輸出”見戊修根本沒在聽,他喉頭一哽,眼尖地發現戊修手上把玩的物件恁地眼熟,烏黑發亮,像一只大人參,頓時震驚:“我種的地精,怎么會”
不對啊,師兄動不動就辟谷,臉都辟枯了,恨不得一日三餐都喝露水,根本不踏進伙房半步,還得他這個師弟時刻替他注意身體,沒理由突然跳起來去拔他的寶貝藥材進補。
一定另有他人。
他心疼地轉過頭,狠瞪椅子上的那憊怠弟子,“好啊,我在后山種的地精黃精木耳還有養的魚,怪說不得數量不對,原來是你偷的!”
女弟子瑟縮了一下,不打自招:“你經常不管它們,還是我給你澆水松土,魚也是我換的池子,不然擠都擠死了。”
周石意國字臉上虎眼干瞪,煞是駭人,“要你多事!”
“這靈脈線上的東西,就是長得好。”戊修賞夠了那根地精,拋將起來,卻是拋還給椅子上的人,“石意,終于有跟你一樣,喜歡利用這靈脈養東西的人了。”
周石意心中不敢茍同,面上稱是,“師兄,海引今日也是情急”
戊修哼了一聲,“多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子過不去。”
“就是。”
周石意聽到旁邊小聲應和,轉頭瞪了她一眼,知道戊修肯回應,這事就算過去了,便問:“今日道場上師兄說的‘識海豐富’,我聽著耳熟,難道是您曾跟我們談起過的三陽派‘三七功’有關?”
“正是。”戊修撫著胡子,回憶起從前見聞,“這個門派的人行事偏激,入了山門終生不可退出,每年他們都有專人外出發展信徒,所收信徒又有收徒任務,完不成任務,就得回山禁足,說是禁足,可能終生都不得出山。于是這幫人為了收徒,博眾家之長,發展了一套‘三門七環’之說,我昔日試煉,倒發現有可取之處。”
看見張勝男聽得兩眼放精光,嘴角含笑,戊修問道:“你笑什么?”
“師父有容人之心,邪門歪道的也包容!”
戊修不知該氣還是該笑,“這叫取長補短,萬物大同,好的我們就要借鑒。這“三門七環”,以本命之氣,運行體內各個周天,為師逐漸發現,全身統共七個周天,便是他們的‘七大回環’,而位于頂部的‘識環’,乃最高周天統帥,調度全身之氣,也是本命之氣最為充沛所在,猶如汪洋大海,當識海納氣過盛,其他六周天就會相應衰弱,天賦突出,弱點就會相應顯現。”
戊修又將慈愛的目光投向勝男,猶如看一弱智,周石意露出白牙,森森一笑,抱拳道:“體能方面我懂,師兄只管把她交給我,我會將她煉得七周天融會貫通,不通我自有方法讓她通。”
勝男又瑟縮回椅子,好不容易有的笑容又消失了,悶悶不樂。
“還沒說完。”戊修擺擺手,讓他們稍安勿躁,“識海過旺,以致其他六周天縮小成為天殘之人以外,還有一種情形,便是六周天正常,單一周天強旺,今日勝男的命盞發黑,我猜便是識海強旺,三種本命之氣互搏的結果。”
“那我還能活多久?”事主眼眶都包起了淚花,倒是第一時間擔心起性命了。
戊修道:“你四肢靈便,能吃能睡,能哭能笑,自然沒有危險,就是諸多不協調,如你石意師父所說,要多花時間,勤加鍛煉,異常便是機緣,要抓住機緣。”
一邊的周石意笑不出了,失聲道:“三氣之命?”驟然收口,不敢置信的目光落在那小孩身上,又馬上轉開,掃向四周,仿佛靜室還有第四人。
自然沒有。
周石意目光轉回來,又將小孩全身打量了個遍,只是與適才進來的打量,又是另一番神色了,驚訝,卻不再有輕視。
長山得到召見時,進來就看到這樣一幅情景:張勝男縮在下首第一張椅子上,雙腿曲屁股下,手拿一根雞腿,正大啃特啃,一嘴油膩,而他們的師父坐于上方,一步之遙,視若無睹地喝著清茶,在他側邊案上,一只托盤空空蕩蕩,顯然孝敬他老人家的東西,進了別的嘴。
長山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說什么號,與那雙吃得舒服得瞇起的眼對視上。
恐怖的一幕發生了,她又徒手伸進湯煲里,撈出雞翅,懟他面前。
“長山,你吃嗎?”
長山緩緩轉頭,上座戊修正看他。
“師父。”他上前,拿出進入時準備好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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