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這便是其中樂趣
“柳夫人有找過自己的家人么?”驀地, 謝相迎問了一句。
以柳如眉這樣的樣貌脾性,該是生在一個好人家才對。
柳如眉抬頭,對上一雙溫柔到極致的眼眸, 像是這世間最澄澈的水, 最細碎的星, 讓人壓在心中的悔與恨,一時都涌到心口。她的身子輕輕顫了一顫, 看向謝相迎的目光帶了些悲切。
“都死了,我原是也要死的,不知為何活到了今日。”
柳如眉的語氣十分平靜, 像草木灰再無生機, 一雙手緊緊攥在一起。她略略低頭,倏地眼淚像突然迸裂的串珠一般,一顆顆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謝相迎把自己袖中的帕子遞過去, 讓她擦眼淚。
月在梢頭,本是微風吹綠青草地的好時節,驀然變得感傷。
人坐在灶臺前的矮凳上,沒有哭聲, 神色依舊,只是淚水決堤, 傾瀉而出。
大抵每個人都這樣壓抑到極致, 卻不能訴諸于人的時候。
謝相迎靜靜站著, 一直到柳如眉的淚水干涸。她抬起頭, 看著謝相迎似有話要言說。
“大人……”
謝相迎靜靜聽著,柳如眉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如鯁在喉最是不甘。
“若是夫人不想說, 就算了, 若是有一日不得不說出口, 我等您。”
謝相迎站在柳若眉身旁,他明白這樣的感受,很多事即便訴之余口,也是無法解決的。柳如眉的身世,她有權利塵封,但有一天不得不求助于人的時候,他愿意為這個良善的女子分憂。
“天色已晚,不要過多操勞,夫人早些歇息。”
謝相迎起了身,往小廚房外去。
院外明月依舊,古人對著這清冷的月,總是能吟誦出膾炙人口的佳句。可月亮終究是死的,沒有人的情絲,詩中的離合悲歡雖借月色詠吟,卻不可被月色感知。旁人讀來,能有一兩分感同身受已是天大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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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相迎很喜歡柳氏所做的糯米兔子,這兔子論口味不算十足出挑,但賣相確是一等一的好。
柳氏在宮中的這幾日,謝相迎要過最多的點心就是這糯米兔子。
一只兔子放在涼快的地方可以存五六日,謝相迎舍不得吃,大部分時候是放到第五日才會吃。
太平街。
謝相迎提著手中的新做的點心,往城西一家玉器鋪子走。
那鋪子的老板是曾在長公主做事的琢玉匠顧斐然,此人十分俊雅,一身布衣,一把刻刀,立在鋪中的模樣,仿佛自己也是一件精美的玉器。
當年的七香車,謝相迎只畫了圖紙,大半零件是出自這位琢玉匠之手。
顧斐然的鋪子沒有匾額,只是用粗布寫了“琢玉”二字掛在桿上。鋪子看著不大,很狹長,很擁擠,燈火昏暗,便是白日也同夜幕。
人走近鋪子里,柜臺后一身布衫的男人正在擦拭手中的玉雕。九未見日光的人,膚色如同最為瑩白的玉石,細看起來甚至能看到肌膚之下隱隱的血絲。
“你這鋪子開在陰面也就算了,連窗子都不留,在這樣暗的地方做事,可容易傷了眼睛。”謝相迎說著,走到近處才注意到顧斐然手中之物。
那是一盞極為精美的蓮花燈,用料貴重,手工精細,落在顧斐然這樣一雙修長的手上,頗為賞眼。
“顧前輩真的把寶蓮燈做出來了。”謝相迎嘆了一句。
男人見謝相迎親自過來,放下手中的玉器,走上前迎了迎。
“我對大人口中劈山救母的故事頗為喜歡,便忍不住去做了一做,你看我做的可像?”
不必顧斐然言說,謝相迎已將那蓮花燈打量了好幾番。
“像,像極了,就是真正的寶蓮燈在世。”他不過隨口一提,連圖紙都不曾畫過,沒想到顧斐然真的把東西做了出來。這樣精致的東西,便是千金也難求其一。顧斐然這樣的人,天生就是為了琢玉而來。
謝相迎每次見到他,都忍不住想起“陽春白雪”這樣的詞,他的高雅,他的言談,總是讓自己這種俗人自慚形穢。
“蓮花高潔,人亦高潔,先生是高雅之人。”謝相迎看著桌案上的蓮花燈,忍不住道了一句。
顧斐然聽他這么說,不由得笑了兩聲:“我也有那不高雅的東西,你可想看?”
“想看。”
謝相迎十分期待,他不知像顧斐然這樣的人所謂的俗是什么樣子。
顧斐然沒有賣關子,只將謝相迎領進了內室。
以往只見那狹長又陰暗的鋪子,這內室謝相迎是頭一次來。昏暗的燈火讓人猜不出這地方究竟有多大,四面立著一排又一排的架子上,是用灰色緞子遮著的玉器。
謝相迎不知這內室究竟有多少件玉器,但可以確定每一樣都價值不菲。
顧斐然從架子上取下一個半臂長的錦盒,放在桌上讓謝相迎自個兒打開。
諾大的盒子里,躺著許多謝相迎沒有見過的東西。
謝相迎伸手拿起一個蠶豆大小的玉珠,細看了許久,沒看出什么名堂。
“這個不是普通的玉珠么?”
“這叫勉子鈴。”
“做什么用的?”
謝相迎問的真誠,這東西聽名字就邪乎,想來是什么厲害的東西。
顧斐然見謝相迎如此坦誠,抬手從錦盒中取出另一只鈴鐺,沉道:“情動時分,將其置入,妙不可言。”
小巧的東西在如玉的指尖捻轉,顧斐然的面色越正派,便愈發讓人覺得這動作沾染了幾分桃色。
謝相迎反應過來,當即把那東西扔回了盒子里,臉紅的厲害:“顧先生怎么還做這樣的東西。”
“富貴人家常有這樣的單子來,我雖不愛接,卻也是造了幾個。”顧斐然見謝相迎反應如此之大,忍不住笑了笑,道,“食色性也,大人活了二十七年,怎么還對男女之事如此羞澀。”
“我……”
謝相迎說不出話來,他總不能告訴顧斐然,自己活了二十幾年,尚且未做過他口中的“男女之事”吧。
“這東西若是進去,又該如何取出。”
謝相迎強忍著心中的驚訝,問出這么一句。話剛出口,臉又紅了幾分。
“這便是其中的樂趣,大人若是想要,我可以送你幾個。我這料子可是世間少有,旁人想要,還不給呢”
顧斐然見謝相迎臉紅的滴血一般,一時間笑得愈發厲害。
室外傳來腳步聲,在那人進內室時,謝相迎看見顧斐然將那盒子快速合上。
“張先生回來了。”
眼前的人恢復了平日里淡淡然的神情,變臉跟翻書一樣快。
謝相迎從前聽過這位張先生的名字,謝省說這人是天下第一名醫的徒弟,醫術很是高明,能治瘟疫,可起死回生。只可惜幾年前便沒了蹤跡,無處可尋。這樣厲害的人物,如今居然出現在了北齊。
“這位是我說過的謝尹謝太傅。”顧斐然道了一句。
張翎抬眸看眼前的人,下一刻抬手行了禮:“見過謝大人。”
這人行的是宮中的禮儀。
謝相迎還禮,啟唇道:“該是叫您一聲前輩。”
謝相迎細看張翎的樣貌,此人應年長自己些許,一雙眉目中是歷遍世事的波瀾不驚。
除卻行禮,張翎不曾多言語,直接轉身往更暗的地方去。這倆人像是來人間的鬼差一般,一個比一個見不得日頭。
顧斐然看著張翎的背影道:“他這人比較木訥,和誰都說不上話,大人莫要見怪。”
“怎么會。”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性子,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能左右逢源。
“對了,我從宮里帶了些點心給你品鑒。”
方才說了許久,險些忘記他帶來的東西。謝相迎把點心盒子打開,放在顧斐然眼下。
顧斐然看著一個個軟糯的兔子,眉眼彎的厲害:“許個久不曾見過這東西了,之前還是在長公主府上見過一回。”
“長公主府?”
這點心不好做,柳如眉只做給莫臨泉玩,從不在鋪子里賣,從前那些,都是他從莫臨泉手里買來的。他原是打算給顧斐然看個新鮮,沒想到顧斐然早就見過。
顧斐然拿起一個兔子,捏了捏道:“這東西非比尋常,你從哪兒得來的。”
“一個賣點心的婦人那里。”謝相迎道。
“如此……”顧斐然的眸光微轉,看向謝相迎道,“第一次見還是十數年前。”
“十數年前?”
顧斐然垂眸,似是在回憶當年之事:“長公主出嫁時所用的玉器出自我師父之手,環佩玉簪林林總總有上百件。我記得這兔子便是在那場盛大的宴席上看見的。因著模樣新奇,我記憶猶深,想來是個獨具匠心的人所做。”
顧斐然說罷,看了謝相迎一眼。話說到此處,兩人都心知肚明。
這獨具匠心的人必然與長公主有一段淵源。人如今就在通幽殿內,只可惜不肯開口。
謝相迎沉默片刻,心下開始重新審視顧斐然這個人。此人與長公主府往來甚密,如今愿將往事細細道來,不知是不是想借著他的手來調查真相。
這北齊之中的聰明人不少,對王皇后一死有懷疑的人也不少,但從來沒有哪個人愿意做出頭鳥去調查,即便是凌瑯也對此事避而不談。
眼下也唯有他一個人,這么不知死活,非要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也只有他,在凌瑯不想立后的時候包攬立后的差事,在眾人對王皇后一死諱莫如深時執意探尋。那些作壁上的人,一定認為自己是個瘋子吧。
謝相迎看向顧斐然,驀地笑了笑。
顧斐然不知謝相迎因何而笑,眸中有一瞬的迷茫。
“先生多看看我吧,往后能見一面就少一面。”
謝相迎將這樣感傷的言詞說的頗為輕松,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期待脫身的那一天。
顧斐然愣了一愣,他看向謝相迎,神情頗有些欲言又止之態。
“朝中諸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大人如此,可知……”
“我知道,我愿意。”
他心甘情愿。即便大臣們彈劾他,那又如何,他這身份本來就活不長,不做點什么豈不是白活了一趟。
謝相迎眸中含笑,此刻的笑意在顧斐然心中卻帶有幾分壯烈之色。
“大人對陛下,竟用情至深到如此地步。”驀地,顧斐然道了一句。
“先生說什么?”
“沒什么。”顧斐然擺了擺手,沒再說這個,只將裝著各式玉器的錦盒和點心盒子,一并放在高閣之上,轉身問他道,“大人來我這兒不單是為了送點心罷。”
謝相迎最喜歡無事獻殷情,不過很可惜,每次獻到他這里的殷勤都是有所求的。
“先生聰明絕頂。”謝相迎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圖紙來。
圖上所繪是一幅巨大的棺材,看似普通,卻有上下兩層。底層的空隙很小,只能放些不高的小玩意兒。
謝相迎的字不大好看,所繪的圖卻總是能讓人一目了然。
“大人把我這兒當木匠鋪?”顧斐然看了謝相迎一眼。
謝相迎道:“先生有琢玉的手藝,木頭一類自然手到擒來。”
顧斐然對這樣的夸贊之語最為受用,他細細看著手中的圖紙道:“我不知你要往這夾層之中放什么,不過有一點,貧苦人家用不上這樣大的棺材,富貴人家的陪葬品多的很。這頭一層放了死人,又放那許多陪葬的珍品,底下一層封住,便沒有打開的途徑了。”
“也是……如此嚴絲合縫。”
顧斐然思忖片刻,道:“不若將夾層開在棺蓋上。”
棺材蓋。
謝相迎眸的眸光輕晃。就是棺材蓋,這樣觸手可及,才能得心應手。
“先生果然是玲瓏心思,這北齊多少萬人,才能出先生這么一個妙人。”謝相迎贊嘆連連,大有柳暗花明之感。
顧斐然冷冷瞥了謝相迎一眼,道:“這樣大的單子我可以接下,老規矩,便是你要死了,刀架在脖頸上,都決不能對旁人說此物是出自我之手。”
往日謝相迎給他的圖紙,總是些精妙的小玩意兒。棺材這樣不吉利的東西,雖也常見,卻讓人心下頗為不安。
謝相迎究竟想做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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