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謝相逢
“娘……”
謝相迎喚了一聲, 那婦人一把將謝相迎和身邊的女孩兒抱在了懷里。
“你死了,讓做娘的可怎么活。”
三個人坐在雪地上,就這么緊緊抱在一起, 任由眼淚流成大河。
謝相迎攬著懷里的人, 眼睛酸澀的厲害。
痛苦是留給生者的, 謝相迎身為已死之人如今又醒來,這樣的痛苦, 又何嘗不是給自己的。
死而復生原該是極幸運事,可如今他心下卻五味雜陳。盛京是個繁華又可怕的地方,一旦踏入便又要落入陰謀編織而成的網, 他實在是倦了, 不想再變成什么人的棋子去做當局者了。
“哥哥,咱們回家吧。”
身側的小女孩兒道了一句,謝相迎點了點頭, 拉過那孩子的手。
謝相迎從墳地被二人帶到了一個破舊的小院子。院子里只有兩三間屋子,墻壁也破敗不堪。
三言兩語間,謝相迎也知曉了這一家的情況。原主是個教書先生,婦人叫林霜, 女孩兒叫謝櫻,三人皆是椒蘭郡人氏。
謝相迎從自己身上的淤青, 和那老婦人的口中得知, 原主欠債無數最后是走投無路被那放債的人打了一頓, 犯心疾而死。
貧賤人家百事哀。
謝相迎看著不斷往下漏雪花的屋頂, 心下有些酸楚。
“都怪娘,若不是我這病, 咱們怎么會欠下這么多銀子。”
林霜激動得咳嗽了幾聲, 謝相迎見狀忙把人扶到了榻上。
沒有什么怪不怪誰的, 如果沒有林霜,他的兒子也不可能長大成人。
“娘,我……有很多事記不得了。”
謝相迎不知道該不該將他的真實身份說出來,但看著林霜那帶著淚花的眼睛,他于心不忍。況且眼下他這樣的身份,一但暴露只會將林霜也牽扯到那張網中。
林霜聽見這句話,愣了許久才道:“記不得好,記不得才好。”
似是想起什么,林霜拉著謝相迎的手又道:“咱們不去教書了,就在家里種地,哪兒也不去……”
這話是說給謝相迎聽的,也是說給自己的聽的。
謝相迎點了點頭,臉上帶了些淺淡的苦澀微笑。
他看著林霜忽然想起自己還有一事未問:“娘,我叫什么名字。”
“相逢,謝相逢。”
林霜的話落下,謝相迎心下狠狠悸了一下。
謝相逢,好像的名字,就好似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現下又是什么時候?”
謝相迎很想知道,他閉眼后又過去了多少年,最好是過了幾百年,這樣就再也不用與凌瑯面對面了。
“這些你也不記得。”林霜想了一想,道,“是新郡守來的第二年了。”
“新郡守的名字,可叫汪海東?”謝相迎問他。
林霜點了點頭:“你還記得,汪大人待咱們是極好的,他與你是舊相識。”
謝相迎知曉這些,反應了好一會兒,才算好了日子。新郡守上任才第二年,也就是說距離東陵與北齊的那場戰事才過了一年半。
怎么只過了一年半。
林霜見謝相迎低頭不語,以為他在為了債務擔憂:“明日我幫你辭了那教書先生的活計,咱們另找一個,慢慢還債就是。眼下我的身子尚且可以,不必再吃藥了,種些菜去賣也能養活你。”
“兒子有手有腳,怎能讓娘親養活,眼下天寒地凍,必然是不能種地了,還是再去教書為好。”
謝相迎不知原主教的是什么書,但他也是讀過書的,連凌瑯都教過,旁的人也可以教。
林霜聽謝相迎又要去教書,拉著他的袖子道:“不要再去了,聽娘一句勸,不要再去了。”
“發生了何事?”
看林霜這激動的樣子,那教書的地方是什么龍潭虎穴不成。
林霜蹙著眉,也不知該如何言說,她多慶幸自己的兒子能忘記前塵往事,可是又害怕他如今不記得教訓重蹈覆轍。
“你從前是在旁人府上教書的,那戶人家不是什么好人家,別再去了。”
林霜的眸中滿是擔憂,一雙眼睛落在謝相迎的身上,若不是那些人,他的兒子怎么會挨打。
謝相迎聽林霜這么說,心下也明了幾分,心道這人從前必然是在哪戶權貴府上教書,挨了那么一頓打,興許是說話做事得罪了那權貴。
“那便辭了,明日我親自去,到時候去鎮上看看能不能找個寫字作畫的活計。”
“好……”
林霜聽謝相迎這么說,也放下心來。
她依舊舍不得放開謝相迎的袖子,一雙眼睛含著淚光將謝相迎看了又看。
失而復得最是珍貴,也最令人唏噓。
謝相迎安撫好了林霜,開始想這生計之事。
方才坐在屋里,比屋外還冷上幾分,眼下雪這樣大,三間屋子有兩間是漏雪漏風的,得盡快修補了才好。
人在漏風的屋子睡了一夜,第二日醒來鼻子都是堵著的。
謝相迎早早被凍醒,去打了些水洗臉。
清水映出人的樣貌,謝相迎在水中看到一張極為清俊的臉,眉若遠山,眸如天星,臉頰沒有一點瑕疵。
這樣的樣貌實在好看。
謝相迎對容貌向來沒什么太大的執念,相由心生,不論他生在何人身上到最后都會活成自己。
不過,既然都是重生,為何不能是在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身上,如此也叫旁人不敢欺負。
謝相迎想到此處,無奈地笑了笑。
他收拾好衣裳,回屋問了曾經教書的府邸的所在,帶上些銅板出了家門。
林霜家的這座小院在椒蘭郡的邊緣地帶,商鋪極少,大半是種地的農戶。
謝相迎走了小半日,才趕在中午前到了那府邸外。
他抬頭,只見闊氣的匾額上寫著“成王府”三個大字。
成王府,居然又是姓凌的。
謝相迎蹙了蹙眉,他對凌氏一族那當面一套,背后又一套的做法,實在沒什么好印象。
那看守成王府的人見謝相迎,也是眉頭一蹙。
“你這人怎么還有臉過來,不怕公子打你么?”那守衛上前幾步,勸誡道,“聽咱們一句話,公子不是你能肖想的人,麻溜地滾遠些,也好保住你一條小命。”
“我來遞辭呈。”
謝相迎把準備好的書信從懷中取出,他不知者原主人和成王府有什么恩怨,眼下看來,還未到不可解的地步,遞上這一封信他也就走了。
“辭呈。”那守衛愣了一愣,似是沒想到謝相迎會遞辭呈,他看了謝相迎一眼,問道,“你當真要離開。”
謝相迎雙眸微垂,一副云淡風輕之態。
守衛見謝相迎此番作態,心下不由的奇怪,這人明明半月前還哭哭啼啼纏著他們家公子,怎么這會兒倒像是轉性了。
“若是無事,相逢告辭了。”
謝相迎說罷,轉了身往街上混入人流中。
馬上也要過年了,他總得先想辦法把屋頂修了。
謝相迎很慶幸,這一次生在一戶農戶家。一個普通人的身份,一個和善的母親,還有一個可愛的小妹。或許往后的幾十年,他都會留在椒蘭郡,過他的平淡日子。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謝相迎到如今才明白這樣的日子有多么不易。
謝相迎在街上逛了一圈,買了些修繕屋頂的材料準備自己動手。午間回不去,便坐在一家粥鋪買了包子和清粥。
四下里坐著的人在津津樂道一年前那場戰事,謝相迎細細聽來,得出幾個重要的信息。
當年那一戰,東陵大軍被三國所圍,另有黎愿的舊部趁機把控了東陵京都。東陵王損失慘重,趁亂逃走不知所蹤。九皇子黎愿撿了個便宜,成為新的東陵王。
幾國簽定下契約,十年內不生戰事。
凌瑯勝了,但北齊的皇后死了。
這位叫謝相迎的皇后在百姓口中的名聲很好,聽說是為了凌瑯只身犯險東陵大營,最后抵死不從,被東陵人射殺。凌瑯愛妻情深,將皇后的尸身帶回殿中,生了一場大病,從此落下心疾。
“聽說咱們這位皇后乃是謝尹太傅的轉世,來保佑咱們北齊的。”
“那相迎皇后與謝大人的樣貌如出一轍,咱們陛下對太傅真是用情至深。”
“‘真亦假時假亦真,每向夢中還說夢’,皇后與陛下之情,盡在這一字一句中了。”
……
諸如此言,謝相迎快聽吐了。凌瑯才沒有那么情深義重,他只會把自己留在東陵受苦,然后做個按兵不動的烏龜王八蛋。
碗里的粥涼了個透徹,謝相迎本著不能浪費東西的原則,一口氣喝了個干凈。
剛放下碗,就看見一個穿著鴉青色衣裳的俊朗男子,往粥鋪上扔了幾個銅板。
汪海東。
謝相迎抬頭看著這人,目光如炬。
汪海東注意到謝相迎的目光,也認出了他:“相逢。”
這人認識他。
謝相迎面上掛了些笑意,道了一聲:“汪大人。”
汪海東朝謝相迎走來,坐在對面將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你這是怎么了,我前些日子聽說你……”
謝相迎想說自己確實是死了,但轉念一想,還是不要言說此等鬼神之事。
“我睡了好久,就連娘親都覺得我死了。”
“你……”
汪海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讓謝相迎心下也有些好奇。
“大人想說什么?”謝相迎問了一句。
汪海東又掙扎了一番,啟唇道:“離開成王府吧,來我這里做事。”
他與謝相逢是竹馬舊識,當年他北上尋出路,謝相逢便留在了南邊,誰知竟被那成王府禍害了這樣。早知如此,他該將謝相逢一并帶走。
“我是要離開成王府了,你讓我過去,不知可以做些什么。”
汪海東的情況,林霜也給他說了一些。這人曾與謝相逢一處讀書,想來是有些情誼的。
汪海東聽謝相逢要離開,眸中不由得有些驚訝:“你當真放得下凌清河?”
“凌清河?”這人又是誰,謝相迎思量了片刻,對汪海東道,“汪兄,我這次醒來,忘記了很多東西,你口中的凌清河我實在記不得了。”
“這……”
汪海東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他看著謝相迎渾身是傷,也知他必定遭遇了不好之事。既然他已經忘記了凌清河,他也就不再細說了。
“相逢,你能忘記他是一件好事。凌清河雖然是成王之子,位高權重,但終究不是你我這樣的人可以攀附的。”
“攀附……”
謝相迎聽汪海東此番言說,也明白了什么,想來是那原主曾經有意投靠凌清河被拒絕了。
凌清河是成王之子,怎么會需要一個窮書生為自己綢繆。
“今日你我二人再逢,是好事,不如與我去吃一杯酒吧。”汪海東提議道。
這大冷的天,謝相迎也想飲些美酒暖身,只是他不是個好酒量的人,家中又有林霜在等待,此刻實在不易飲酒。
“我才醒過來,若是回去遲了,會叫娘親擔憂。”
“無妨,咱們買些酒菜去你家。”
“那,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即刻起了身,往就近的酒樓打包了些酒菜。
這些酒菜是汪海東付的錢,謝相迎知道他向來重情義,便也沒有客氣。
兩人往城南家去,林霜見汪海東和謝相迎一起回來,臉上帶了些喜色。
“汪大人,怎么過來也不說一聲。”
汪海東在椒蘭郡這些年,做了不少利民之事事,身受百姓愛戴。
汪海東見林霜親自迎接,忙道:“原是在路上碰到的,伯母不要準備了,咱們是舊相識,今日好好吃一頓飯。”
“好,好……”
林霜點著頭,眼眶濕潤了幾分,她回過身,只說要去鄰家接回謝櫻,便就此離開了。
謝相迎看著林霜,心下不禁有幾分觸動。眼下他在此地,也不知謝府一家在盛京如何熬煎。
還有卓螢,那丫頭倔強的很,估計是不會挑選新的宿主了。
汪海東跟著謝相迎進屋,看到這家徒四壁的景象,不由道:“相逢,你一直住在這里。”
“把屋頂修繕一下就好了。”謝相迎坐在榻上,將矮桌拉到兩人中間。
汪海東把帶來的酒菜擺上,又從懷中取了些碎銀放在桌上。
“大人……”
“我從前給你的你不收,今日這錢一定要收下,往后等你開了月錢再還我便是。”汪海東此言,是不容拒絕的語氣。
謝相迎笑了笑,道:“那卻之不恭了,涌泉之恩來日再報吧。”
謝相迎把那些碎銀小心收好,這會兒不比往日可以一擲千金,一個銅板也可能關乎下頓的溫飽。
兩人把酒溫上,邊吃邊說了好些話。
汪海東這人,平日嘴挺緊,沒幾杯酒下肚就被扯開了話匣子。
謝相迎從汪海東那里知道了不少有關謝相逢的事。這人年打小性子就軟,是個十足的受氣包,汪海東北去那會兒,謝相逢被人引薦去了成王府,教授成王家三公子的課業。這位三公子的脾氣不大好,好些先生教了沒幾日便被辭去,也就謝相逢這么個任人拿捏的軟性子一連教了一年多,還不曾離開。
追債追到出人命是得不償失的事,這謝相逢曾經得罪過凌清河,難保不是凌清河動的手。
他這人也不知是個什么命,怎么走到哪兒都逃不過姓凌的。
謝相迎嘆了口氣,又飲了兩杯溫酒。
兩人說了半夜,酒意醉人,困了便在榻上和衣而眠。
第二日謝相迎照舊被凍醒,順便把汪海東也叫了起來。汪海東收拾齊整,便出了門。
謝相迎本想留人吃頓飯,汪海東說晚間要要迎接朝廷下來巡視的官員,也就不再多留。
謝相迎趁著雪停,用舊瓦和其他材料把屋頂修了修。
汪海東留的銀子,謝相迎一大半用來給林霜和謝櫻添了冬衣,剩下沒多少去市井間買了幾只母雞。
雞生蛋,起碼往后能吃上雞蛋了。
謝相迎看著自己用藤條搭起來的雞舍,滿意地笑了笑。
謝櫻穿著新做的衣裳,在院子里追著母雞玩兒。
林霜見往日皆在屋中醉酒不醒的兒子,此刻忙里忙外的收拾家,心下也高興的厲害。他兒子不止人活過來了,心也活過來了。
謝相迎有雙巧手,舞得了筆墨,也拎的動各式各樣的工具。不到十日的時間,謝相迎便將圍著院子的籬笆也一一修繕齊整。屋里屋外雖不能說煥然一新,比之從前的漏風漏雪的地方也好了許多。
做完這些,就得去找個來錢的活計了。
謝相迎翻了翻賬本,這原主林林總總欠了那放債的吳掌柜三百兩白銀。
今時不同往日,這三百兩白銀,謝相迎從前是看也不看的,是如今才知道又多難掙到。
人在鬧市上轉了一圈,沒找到合適的生計,便買了些點心打算往郡守府上走一趟。
他懂些詩書,也會做賬,在郡守府上謀個文差應該不是難事。
謝相迎拎著東西正要要往正門去,忽然發現今日這郡守府圍了好些帶刀的侍衛。
這樣多的守衛,即便是攝政王府也不曾有的。謝相迎想到幾日前汪海東說過朝中有人來巡視,忽然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
這巡視之事向來是都察院的事,這樣大的陣仗沒準是院使慕輕州親自過來了。
謝相迎想到此處,轉身往偏門去。
偏門的幾個守衛認得他,即刻回稟了汪海東,不多時郡守府的管家出門接人。
謝相迎跟著管家往會客的院子去。一路上走過好些長廊,謝相迎衣衫單薄,穿堂風過來,不住的打哆嗦。
人正走著,忽見遠處汪海東領著個男子過來。
管家在道旁站了一站,謝相迎站在管家身后。他的目光往汪海東身上去,在見到汪海東身側的人時,心下驟然一驚。
蹋在殘雪上的人一襲玄色窄袖錦衣,墨色的頭發被金冠束在腦后,額間垂下的碎發隨風而動,露出一雙濃墨染就而成深邃的眼眸。
他看著不遠處的石子路,俊朗的臉上露出些許不耐。
錦衣輕裘,這人從來都是那樣耀眼奪目,讓人挪不開眼睛。
是凌瑯。
謝相迎的心晃了一晃,埋在心底深處的酸澀瞬間翻涌而起。
在椒蘭郡的這些時日,謝相迎時常會想他對于凌瑯究竟算什么。這個口口聲聲說著喜歡他,不能沒有他的人,每每遇到關乎社稷的事皆是將他放在最后的。
黎昀那些話多少有些挑撥離間之意,但謝相迎確實聽進去了。整整四個月,他在黎昀手中整整四個月,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撐下來的。
從前兩次身死,他都會回到盛京,回到北齊。但這一次,他卻想逃離那地方。
謝相迎深呼了一口氣,提緊了手中的點心,將目光落在地上,不去看凌瑯。
眼下他換了樣貌,凌瑯應該不會認出自己。
“大人。”
管家喚了一聲。
汪海東見到謝相迎,吩咐管家道:“帶謝公子去大堂等候。”
“是。”
“謝公子。”帶著涼意的聲音從薄唇中吐出,凌瑯抬眸看了看眼前站著的年輕男子。
汪海東解釋道:“這是臣的同窗,謝……謝氏。”
汪海東沒有提他的名字。“謝相逢”三字與“謝相迎”實在太過相像,他怕給這可憐的人再招來禍端。
“也姓謝。”凌瑯道了一句,靜靜把人打量了一番。
謝相迎如今這身子常年抱病又有隱疾,膚色比尋常人蒼白許多。眼下正是寒冷時節,人穿的單薄,一張臉被凍得帶了些病態的紅,墨色的睫羽在冷風中微微發顫,十足惹人生憐。
凌瑯看著眼前的人,不知為何心下隱隱作痛。
作者有話要說:
謝相迎:痛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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