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暮寺沉香
次日, 卓小星醒來,天色已近午時。
紅酥已備好早餐,溫言淺笑道:“王爺早上回來, 因見卓姑娘還在睡覺,所以并未打擾。他讓我轉告卓姑娘,說近來南北邊境恐怕將起戰事,不太平靜, 所以卓姑娘北上的計劃恐怕要耽擱一段時日。請卓姑娘安心在府中住下, 等到戰事初定,再行北上。”
“王爺要對北梁動武?”卓小星一愣, 昨晚李放不是正為糧餉之事發愁嗎?按理說軍隊缺糧少銀之時不是應該暫息干戈,等備足糧草之后再行征伐之事。
她想起李放所說的“虧空的事情,我來想辦法”,難道這就是他說的辦法?
紅酥若無其事地道:“紅酥不過是替王爺掌理府中內務,這種行軍打仗的大事我亦不知情。不過王爺從不打無把握之仗,卓姑娘只需在此耐心等待便是。照螢閣乃是王爺的書房, 王爺專門交代, 卓姑娘可以隨意出入。姑娘若是無聊, 自可讀書消悶解乏。”
卓小星點點頭,她素來隨遇而安,固然心急著早點見到四叔, 現在她既知李放處境, 還是少給他惹麻煩的好。
她心中對李放一直隱隱約約的敵意不知何故竟然消失了, 雖然始終對李放因何格外在意她懷有疑慮, 不過她隱隱覺得, 李放或許對她尚有隱瞞, 但并沒有惡意。
既然如此, 反正自己也無所可去,天下又何處不可為家呢。
竟陵府的早飯并不豐盛,可是在素淡中別有滋味。吃完之后,她發現在桌上竟還擺著一只食盒。這食盒朱漆云紋,雕刻繁復精美,竟與當日她在蜀道之上所遇白衣女子留下的那個食盒毫無二致。
她不由問道:“這是什么?”
紅酥笑道:“差點忘了,這是王爺早上專門吩咐留給卓姑娘。”她將食盒打開,露出里面酥潤甘怡、清香馥郁的桂花糕。
卓小星心中一動,道:“那位身著白衣使劍的姐姐呢,她可在此?上次我對她多有冒犯,若有機會,希望能向她當面致歉。”
紅酥一愣:“什么白衣使劍的姐姐?這桂花糕是王爺早上親自做的,聽說是以前宮中的御膳方子。”
“什么?這是王爺親自做的?”卓小星一愣,不過她轉念一想。似乎也不奇怪。這一路同行,膳食都是由李放安排,做個桂花糕也毫不稀奇。既然這是宮中已有的膳方,或許那位當初白衣女子也曾習得此方。
紅酥露出羨慕的神色:“王爺對卓姑娘可真的是極好,我久在王府,可從未見王爺親自為什么人準備膳食,就連他自己也不過是有啥吃啥,從不講究……”
卓小星訝然,這個李放不是天天自己做飯的嗎?
“難道紅酥夫人身為竟陵王的……愛……”她忽然感到有點結巴,她本想稱呼“愛妾”,似乎有點不太尊重,又想改成“愛妃”,但又覺得兩人之間并不算親昵,于是改口道:“身為王府的女主人,沒有見過王爺親自下廚嗎?”
紅酥聞言一愣,搖頭道:“事實上,我與王爺并非你所想的那種關系,我也并非王府的女主人,不過是王爺看重我的些許才干,安排我掌管府中的職事。可一來師出無名,二來也怕外面那些輕薄兒為難于我,才假意宣稱我是他的如夫人。我之所以寄身王府另有他故,希望卓姑娘不要因為我對王爺心生誤會……雖然我與卓姑娘相識不久,但我知道卓姑娘在王爺心中必定有非同一般的位置……”她臉上溢出一抹神秘莫測的微笑:“說不定,有一天,卓姑娘你會成為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這次輪到卓小星大吃一驚:“我?這怎么可能?”
紅酥低頭道:“卓姑娘恐怕不知道,我自幼便自負美貌,十四歲便成為江南第一名妓,天下的男人莫不傾倒在我的石榴裙下。那些男人看我的眼神,心中都滿是貪欲與色/欲。唯有兩個人,眼中看著我,我卻知道我從未在他們心里。昨日,我看到竟陵王看著卓姑娘你的眼神,我才明白,我之所以從未在他心中,是因為他心中早有別人了。”
卓小星搖搖頭:“紅酥夫人恐怕搞錯了,我與王爺不過相識兩月而已,而且也并非你所想的那樣……”李放確實救過她多次,然而平常對她絕談不上熱絡,甚至還有幾分疏離。而她身負血海深仇,除了有北梁這個共同的敵人,怎么看也與貴為南周西府統帥的竟陵王不是一路人。
紅酥笑而不語。她的笑容恬靜,眸色顧盼之間自有絕世姿采,總是在不經意間讓人神魂盡奪。如此美貌,如果自己是個男子,說不定也要拜倒裙下。
卓小星心中不由怦然一動,好奇問道:“那個從未將夫人放在心上的另外一個人是誰?”
紅酥美目中倏爾露出無限悵惘之色,輕輕嘆道:“他啊,是一個和尚。”
“和尚?”
仙人磯。
此處原本是漢水之畔的一處野渡,許是戰亂的緣故,竟逐漸荒廢了。
不知什么時候,來了一位白衣僧人,在這仙人磯頭蓋起了一座小廟。
小廟名為沉香寺,面積極小,僅僅只有一座正殿供奉著佛祖釋迦,正殿后有一偏殿作為僧人的起居之所。偏殿旁有一片用籬笆圍起來的菜地種著新栽的蔬菜,綠意盎然,很是可愛。
許是小廟建成未久的緣故,少有香客光顧,香爐積下的香灰少得可憐,香案下的功德箱空空如也。
這日黃昏,卻有一人一身黑衣,佇立寺門之外。
小廟內木魚聲咚咚,禪香幽幽,黑衣來客始終靜立門外,默然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小廟的廟門終于吱呀一聲打開,白衣僧人看著來客:“既然來了,何不進去?”
李放面帶微笑:“不敢耽誤師兄晚課。”
白衣僧人笑道:“你出門之前說少則半月,多則一個月。可是到昨日已經整整六十天,已誤我生涯無數念了,又何惜區區一個晚課的時間呢?”
李放道:“李放來此,便是特地向師兄致謝,感謝師兄在我不在的這段時日坐鎮襄陽,否則李放焉有余暇他顧。”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道:“凡俗多憂怖。若非我早已剃度,恐怕便要生三千煩惱絲了。若下次再有這樣的事,請千萬莫再記得小僧才好。”
李放微笑道:“誰讓師父僅收了你我兩個弟子,讓李放僅有你一個師兄呢?李放此來,便是要告知師兄,不日之后或將再有遠行。”
白衣僧人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次遠行,你還未解開長埋心中的結嗎?”
李放搖頭:“再見到她,我心中的結不但未解,反而越纏越亂,越解越多。”
僧人合什:“身縛尚可解,心縛不可脫。心既為欲縛,常受諸苦惱。師父說你本是世上一等一的聰明人,為何這件事卻始終勘不破?”
李放笑罵道:“我若能堪破,豈非早像你一樣剃發當和尚去了,還當個什么竟陵王?”
孰料僧人大驚失色,連連道:“不可,你若是出家,師父豈不是要罵死我,你還是不要堪破的好。阿彌陀佛,小僧愿日日在佛前禱念,求佛祖庇佑師弟早日脫離苦海……”
李放笑著從袖中拿出一塊明晃晃的令牌,其上刻著“竟陵王”三字:“只需要師兄收下這塊令牌,便可消去師弟最少一半的煩惱。師兄與其求佛,不如求己……”
白衣僧人清雋的面容瞬間皺成苦瓜:“師弟已經回來,又何須師兄我坐鎮王府。”
李放嘆息一聲:“今日收到東府戰報,東府二十萬大軍已經渡過淮水,打著奪回龍淵劍為卓將軍復仇的旗號,直撲淮北而去。東府戰事既興,西線又怎么可能獨善其身,自然需要師兄替我坐鎮后方才行。”
白衣僧人一愣:“怎么會,就算李昶是個呆子,他的身邊尚有謝王臣坐鎮,難道謝王臣跟著一起失心瘋了不成……”
“根據暗報,東府現在主事的人是謝家謝之棠,此人野心勃勃,桀驁不馴。而謝王臣只出現在廣陵府一日,隨后便離開廣陵,不知去向。我想,他大概是被為我所牽累。”
“你?你與他井水不犯河水,又怎會牽連到他?”
李放苦笑:“在巴蜀之時,我順手從慕容青蓮手中救了他一次。李昶雖然看起來為人和善,實際上疑心病甚重,說不定因此心生嫌隙。如今謝王臣不在廣陵府,李昶貿然北進,慕容青蓮縱然根基不穩,但他身邊尚有萼綠華,身后更有閭丘明月的支持。我軍一旦東線潰敗,西線恐怕也難保。我已下令,明日將率一半精銳北上,后方還需要師兄坐鎮才能放心……”
白衣僧人嘴角抽搐:“就算如此,你府中那位如夫人亦很是能干,我覺得王府有她坐鎮自然萬無一失……師兄我是方外之人,不耐……庶務……,那個……那個……”他竟然吞吞吐吐,面露慌張之色。
李放似笑非笑:“紅酥雖然能干,畢竟是一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若遇危險,也無法自保。師兄不愿意,究竟是因為不耐庶務,還是因為不愿與紅酥姑娘共事呢?”
白衣僧人苦著臉:“阿彌陀佛,小僧并沒說不愿意。”
李放發出一聲輕笑:“多謝師兄。既然師兄已經允諾,那師弟便告辭了。”
僧人道:“師弟既然已經到了小廟門口,難道不燒一柱清香再走嗎?”
李放搖頭道:“還是不了,我一身血腥之氣,只怕是污了佛門清凈之地。”他正欲走,卻忽地停下腳步:“師兄這些年,日誦經書、廣筑廟宇,可求得你心中的佛了嗎?”
白衣的僧人微微一嘆:“諸行無常,如今的我尚在修行之中。”
“那李放祝師兄早日修得正果。”他身形一閃,不知不覺消失在夜色之中。
留下白衣僧人一人立在原地,神神叨叨:“美人是白骨,紅粉是骷髏,小僧已堪破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作者有話說:
身縛尚可解,心縛不可脫。心既為欲縛,常受諸苦惱。《正法念處經》卷三十二
(https://www.dzxsw.cc/book/53415857/3050725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