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寤寐之間
大雪紛紛, 黃綠相間的草原很快被雪覆蓋,放眼望去,天地間一片怵目的白。
李放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原之上, 發(fā)出嘶拉嘶拉的脆響。在來時的路上,他曾在前方數(shù)里之處見過一間小小的驛站。如果不能在天黑之前到達(dá)驛站,只怕他今晚就不得不夜宿在雪原之上了。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可是才走出不久, 肋下的傷口竟開始發(fā)作, 更糟糕的是他覺得忽冷忽熱,頭也昏昏沉沉的, 一摸額頭還有些發(fā)燙。他此刻不禁有些后悔不該太過托大而拒絕蟬衣的醫(yī)治,又或者應(yīng)該在原地等上三天,等真氣恢復(fù)了再南下,而不是像現(xiàn)在傷病交加、困厄途中,此時后悔也已無用。
病來如山倒,他竟暈倒在雪地里。
在半睡半醒的寤寐之間,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來了。
他自小便跟著清徵真人在仙都山上修道, 雖說是修道, 他卻知道自己與別的師兄是不一樣的。
別的師兄們每日在早課之后便跟著各自的師父習(xí)武,諸如什么形意拳、八卦掌、四象劍種種。師父卻從不教他武功,只是每日引領(lǐng)著他練習(xí)須彌無相功。
這須彌無相功雖說是玄門內(nèi)功, 頗有強(qiáng)身健體之效, 本身卻毫無攻擊力, 他求著師父教他真正的武功, 師父總是搖搖頭, 道:“放兒, 也許你終有一天會擁有一身罕有匹敵的武功, 但那時候你會知曉,現(xiàn)在不會絲毫武功的你才是幸運(yùn)的。”
那時的他眼中懵懂:“師父,我不懂……”
清徵真人只是嘆息,不再說話。
每年的春天,清徵真人都會下山講道,直到秋天才會回山。他與師兄樂歌都會隨侍在身側(cè),一年又一年。清徽真人講道從無既定的路線,行之所至,千里之行也是隨性而發(fā)。那些年,他們的步履東至東海,南至瓊州,西至昆侖雪山,北至迢迢大漠。那時的大周還在,并不分什么南人北人,全天下都是一樣的,雖然并不特別繁庶,時常有蝗災(zāi)、瘟疫,路旁時見流民、饑饉,但大抵是太平的,那是他最為開心的日子。
到了冬天,按師父的說法,是“冬藏”之日。他不能下山,只能跟著師父學(xué)習(xí)書中經(jīng)義,不僅是師兄弟讀的《道藏》,佛門的大乘小乘,儒家的經(jīng)史子集,無所不有。雖然師父并不嚴(yán)苛,但山上的生活是如此的枯燥,讓他不耐。冬天山上極是寒冷,師父與師兄在他居住的房間里砌了一個很大的暖爐,屋子里頗為暖和,他卻總是特別盼著冬至那日的到來。
每年的冬至,師父都會帶他下山,見一個人。
一個背著一把劍、將全身裹在白袍里的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看起來冷冰冰的,就像一把劍一樣,可是他卻一點(diǎn)也不害怕,只想同她親近。
女人每次都會給他一串錢,帶他去最熱鬧的市集上,玩上整整一天。等到晚上,他累了,女人就會背著他去客棧。
他心里知道等他睡著了那個女人就會離開,所以他極力控制自己不要睡著,可是不管他如何掙扎,聞著她身上特有的冷香,他總是特別容易犯困。等到他睡醒的時候往往已經(jīng)是第二天,他的人回到了仙都山,女人已經(jīng)不見了,就好像一切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在十一歲那一年的冬至,他還是像往常一樣跟隨師父下山,可是這一次,她卻失約了。
他與師父在約好的見面之地等了一整天,也沒有等到她前來。
師父只好帶著他回到山上,當(dāng)天晚上他便大病了一場,他清楚地記得那時他的四肢冷得就像是冰塊一樣,無論屋子里多么暖和都暖不起來。他以為自己會死,最后是師父耗費(fèi)大半真元才救回了他一條命。
可是他從此再也不能離山,再也不能跟著師父師兄一起遠(yuǎn)足。他變得極為畏寒,即使是炎熱的夏天也只能呆在燒著暖爐的室內(nèi)。
后來他才從師父的口中得知原來自己一出生,體內(nèi)便帶有寒毒。這寒毒每到冬至之日便會發(fā)作,是那個女人每年在這一日用秘法替他壓制體內(nèi)寒毒。
一年又一年,冬至復(fù)冬至,那個女人始終沒有再回來。
他體內(nèi)的寒毒越來越嚴(yán)重,最后清徵真人也無法壓制,不得不將他的情況寫信告知丹陽王李杭。
畢竟,李杭才是他的父親。
丹陽王接到信終于想起了自己還有個兒子在仙都山上,派人將他帶回王府,延請神醫(yī)醫(yī)治。
可是被那些自稱當(dāng)世神醫(yī)的人治了一個月,他的病情不但沒有絲毫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嚴(yán)重了。
他發(fā)病的時候,整個人就像冰塊一樣。渾身自里向外冒著森然的寒氣,旁人稍微靠得近些,便會覺得寒氣逼人。丹陽王沒法子,只得在王府的僻靜處單獨(dú)開辟了個小院,供他一人居住。
小院極為僻靜,每日即使是正午時分,地上都結(jié)著霜花,除了給他送飯的烏伯誰也不愿意來。他慢慢地捱著時日,一個人靜靜地等著死亡。
當(dāng)天空飄雪的時候,冬至又如約而至。他一個人躺在床上,感受著自己體內(nèi)的血一點(diǎn)一點(diǎn)徹底變涼,四肢長出寒霜。他想或許自己很快就會死了。他不怕死,卻很想再見那個女人一面。
他不怪她爽約,他只是很想再見見她。
也許是瀕死之前的幻覺,在徹底沉入黑暗之前他終于再次看到了那道日夜思慕的人影。
她臉色蒼白,不顧滿身風(fēng)塵,一遍一遍地喊著:“放兒,阿娘來晚了……放兒別怕,阿娘一定會救你……”
他的身體是冷的,心中卻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
他兒時的猜想果然沒錯,那個女人,就是他的母親。
……
等他再次醒來之后,他身上的寒毒竟然奇跡般地徹底消失了,而他的氣海丹田里滿盈著真氣。
母親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身體已經(jīng)凍結(jié)成了冰塊,她的臉上卻是笑著的:“放兒,阿娘這一輩子一件事也沒有做成過,唯一慶幸的是總算還來得及救你……”
他那時虛歲已經(jīng)十四,雖然沒有學(xué)武,但是該懂的一點(diǎn)不少。他已然明白母親不知用了什么奇法,竟將他的一身寒毒轉(zhuǎn)移到自己的身上,卻將自己那一身渾厚的功力灌頂給他。
這寒毒的威力他最清楚,母親眼看就不行了,百感交心,他痛哭起來。
母親輕輕撫摸著他的頭:“放兒,阿娘不后悔救你。只是阿娘畢生之愿,就要拜托你啦……
他哽咽道:“母親但有吩咐,孩兒一定為母親完成。”
母親道:“我家本是江湖上的一個小門派,素來僻于武林,傳人不多。只有一位師兄,因父母雙亡,為我父親收養(yǎng),從小便與我一起長大。可惜此人恩將仇報,刀法大成之后卻在飯食中下毒,將你外祖父外祖母全部殺害,更將當(dāng)時懷孕的我推下山崖。我中毒未死,當(dāng)時只道自己僥幸,直到你出生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之所以中毒未死,是因寒毒竟隨臍帶進(jìn)入你體內(nèi)。孩兒,你生來先天不足,便是因此之故,多虧清徵大師多年來精心照顧,你才平安長大。本來,我派傳下的功法中有一套特殊的針灸之法,可以在冬至寒毒極盛之日為你暫時壓制毒性。可是母親三年前為了追尋仇人蹤跡,不幸遇險,耽誤了為你治療之期。世道輪回,如今這寒毒終于還是回到我的體內(nèi)。好在能救吾兒,阿娘就算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生死翻轉(zhuǎn),竟是以這樣的方式,他竟不知該嚎啕還是嗚咽,只是淚如泉涌,再難抑制,母親輕輕擦去他眼角的淚:“吾兒,莫要傷心。當(dāng)年阿娘若非懷著你,只怕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中毒死啦……”
他心中激憤難抑:“那個人是誰?孩兒發(fā)誓定要?dú)⒘舜巳藶槟赣H報仇……”
“這些年母親一直在追尋他的下落,可是尚差一步。”母親從懷中摸出一本劍譜與一塊令牌:“我本門內(nèi)力、心法、劍法自成一體,你既有了我的畢生功力,練成這本劍法應(yīng)是不難。之后便帶著這塊令牌前往蜀中的生死樓,完成生死樓的最后一件交托,樓主便會告知你那個人的下落。還有那個人……”
她竭力地想再說些什么,可是寒毒迅速蔓延,讓她連說話也變得極為困難。
她掙扎著道:“我最后的心愿,便是……便是……”
母親已在彌留之際,始終沒有說出那句“便是”的后面是什么,可是除了報仇又何作它想。他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孩兒一定不負(fù)母親交托。”
她似乎想說些什么,終究沒有說出。只是最后看了他一眼,便再難支撐,寒毒迅速溢滿全身,就連眉眼也長出霜華。
她的嘴巴一張一合,他將耳朵貼近她的嘴邊,才能勉強(qiáng)聽到她念叨的著:“師兄……師兄……師兄……”
母親孤獨(dú)地活了半生,又孤零零地死了。
他終于有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武功,那是很多人究其一生也難起練成的武功,卻從未想過是以這樣的方式。
他想起師父曾說“也許你終有一天會擁有一身罕有匹敵的武功,但那時候你會知曉,現(xiàn)在不會絲毫武功的你才是幸運(yùn)的”。
竟是一語成讖。
那本劍他法練起來得心應(yīng)手,三個月之后便已大成。他依約前往蜀中生死樓,卻從未想過這會是一個巨大錯誤的開始。
他按照生死樓委托,在落日關(guān)下,發(fā)出了那璀璨若煙花的一劍。
那之后便是山河傾覆,家國失落,萬姓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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