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與子同歸
南國的秋色比北地來的晚得多。雖然已經(jīng)進了十月, 官道兩旁樹木的葉子并未落盡,猶帶著頗為蒼勁的紅色或淺黃色,掛在枝頭, 映襯著山景水色。不遠處可見白墻黛瓦,小橋流水繞人家,煙波如畫,若非急著趕路, 她簡直想駐馬流連一番。
而進了金陵城, 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各處可見煙雨樓臺,飄香舞榭, 管弦歌吹,紅妝斗艷。卓小星到此,方知為何詩詞戲文皆是“人人盡說江南好”了。若是在往年,瀚海該已是下過好幾場雪了。就算是不下雪,也不過是對著幾處光禿禿的石山,無甚意趣。
馬蹄踏過金陵城縱橫阡陌的街道, 終于在城西的一座大宅門口停了下來。
宅子上的牌匾上寫著竟陵王府四個大字, 雖然李放久不在金陵, 這座宅子卻并未荒廢,窗瓦明亮,就連門口鎮(zhèn)宅的兩頭石獅子都十分干凈, 一點泥印子都沒有, 顯然是常有人掃灑。看起來倒是比襄陽城的竟陵王府氣派多了。
李放在偌大的王府面前站了許久, 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道:“想不到他這么有心……”
卓小星接口道:“你是說誰?”
李放搖頭, 輕輕叩了叩大門上的銅環(huán)。
清脆的銅鈴聲乍響, 過了一會, 重重的大門才吱呀一聲打開,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誰喲——王爺幾年都不回金陵城嘍,今日怎么還會有訪客……”
老人探出頭來,看清在門外站著的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小人烏桕參見王爺……王爺您可終于回來了……”
李放笑著將他扶起來:“這些年勞煩烏大伯您一個人幫我守著這個空蕩蕩的房子,讓您受苦了……”
烏桕拭了拭眼角的淚:“不苦,不苦。您就算不在金陵城,也是咱大周一等一的王爺,又有誰敢小瞧了咱們這座竟陵王府。就連陛下,也是時常盯著呢……”
李放點頭笑笑,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好,咱們回家——”
“是是。”烏桕大喊一聲道:“都是聾子嗎,王爺回府了,一個個還不趕緊過來伺候?”
話音剛落,門廳之上,兩行內(nèi)侍宮女或端著熱水,或捧著毛巾、香膏等物,列隊而出。
李放皺眉道:“這是怎么回事,之前我不是寫信讓您將家里多余的下人都遣散了嗎?”他久不在金陵,不如省下這筆開支,想不到幾年不見,人數(shù)反而更多了。
烏桕道:“王爺,這些都是宮中新賜下的。陛下前些日子降下口諭,說已下旨召王爺回京。因府中荒廢已久,怕王爺住著不便,特地著人重新修葺一新,并賜下這些宮女聽用……”
李放擺擺手道:“我素來不喜歡這些,讓他們都回去吧……”
烏桕哭喪臉道:“王爺,我知道您自小跟著清徵仙師長大,不耐宮里這些繁文縟節(jié),可您好歹也是個王爺,咱雖不像廣陵王府那般,娶上好幾房正妃側(cè)妃,仆婦成群結(jié)隊的,但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冷冷清清的。而且這些人好歹是陛下所賜,您才剛回京,總不好這么快駁陛下的面子……”
李放微微一愣,咂舌道:“想不到幾年沒見,烏大伯您的嘴皮子倒是越發(fā)厲害了。”
烏桕不敢答話,愁眉苦臉地杵在一旁,李放笑道:“也罷,王妃總是會有的。這些人就暫時先留下吧,等新王妃過府了再好生安排。阿星,我們先進去……”
他掩著笑,也不管卓小星兩頰又飛上的酡云,拉著她進了竟陵王府。
他這廂前腳剛進門,消息便像長了翅膀一樣在金陵城傳了開來。一時之間,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拉長了脖子往竟陵王府那精致華美的大宅里張望。無數(shù)的車馬在竟陵王府門口駐足,留下一紙又一紙的拜帖。
書房內(nèi),李放稍洗風(fēng)塵,看著烏桕遞上的一大捆禮單與拜帖苦笑。久不在京城,這些迎來送往的復(fù)雜禮節(jié)他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在襄陽之時,雖然也少不了應(yīng)酬,但畢竟是在自己的地頭,失禮不失禮的沒人和敢自己計較。可是在京城就大不一樣,見不見誰,先見誰后見誰都有極大的講究。他無奈地張了張嘴,道:“烏伯,將這些帖子都收下,先按禮單回禮,至于其他再慢慢計較……”
他說完這句,方想起在外面過了幾個月之后,自己帶的盤纏僅剩下些許碎銀,莫說回禮,只怕連出門應(yīng)酬的銀子都不夠。這些金陵城的宗親貴族、王公大臣、世家名流哪一家不是顯貴無比、出手闊綽,與自己根本不是一路人,難怪這些年一直看自己不順眼。
他苦笑一聲道:“也罷,先放著吧,等我明日進宮去見了陛下再說。”
就在此時,門外忽起一陣喧嘩之聲。一位身著藍灰色衣服的太監(jiān)高聲道:“圣旨到,請王爺接旨——”
李放一驚,不料他前腳進府,后腳圣旨便到了。
大廳之中,一位四十上下、老成持重的太監(jiān)正含笑望著他,李放認得他是一直跟隨在嘉平帝身邊的大內(nèi)總管馬公公。
馬公公從袖中取出一張明黃綢布包裹著的圣旨,念道:“竟陵王李放接旨。”
李放正欲跪下,馬公公卻一把攔住他,微笑道:“陛下有言,王爺站著接旨便可。”
他接著念道:“奉天承運皇帝昭曰:竟陵王李放勇武有謀,千里馳軍一解蘭陵之圍,大敗北梁,于國實有大功。加封淮陽之地,并賞賜黃金一千兩、白銀五萬兩。并賜南海珍珠一斛、夜明珠兩顆,如意一對、珊瑚一叢、藍田玉鐲兩對,白玉兩件,各色錦緞二十匹……”
“李放領(lǐng)旨謝恩。”
流水一般的賞賜被一件又一件地抬進王府大門,琳瑯滿目,直將整個大廳塞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即便是李放貴為竟陵王,也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好東西,不由微微出神。
加封淮陽之地么,可以理解,畢竟淮陽之地也是卓小星回程之時順帶拿下,如今亦在自己管轄之下。除了與自己所轄的荊襄接壤,與南周其他地方并不相鄰,更不消說將來若再起戰(zhàn)事,此地必為要沖。可是后面賞賜的那許多東西,正是天子表達對臣下的恩寵,而這些可是自己成為竟陵王八年以來從未有過的。只怕明日金陵的大街小巷便會遍傳竟陵王李放一回京便得盛寵之事。
不過有了這一筆錢,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倒算是雪中送炭了。
他正指揮烏桕將這些大大小小的物事搬進庫房,一個小太監(jiān)急匆匆跑進門來,宣道:“陛下駕到,請王爺速去接駕——”
李放這一驚非同小可,跟著太監(jiān)來到門外。
只見長街的盡頭正駛來一輛金色華蓋的馬車,八匹照夜玉驄馬正拖著那輛巨大馬車緩緩地朝著竟陵王府行了過來。除了天子出行,又有何人能有此威儀。馬車所經(jīng)之處,行人皆匍匐于地,不敢仰望天威。
馬車在竟陵王府停了下來。
李放跪伏于地:“兒臣恭迎圣駕。”
嘉平帝李杭從馬車里走了出來,他氣度溫和,今年不過四十多歲,雙鬢已然染上霜雪,想必是國事憂煩、勞心勞力之故。一身紫色龍袍更襯托出一國之君的威嚴。
他看了李放一眼,頷首道:“放兒平身吧。朕也有些日子沒見你了,我們屋里說話。”
“是。”李放亦步亦趨地跟在嘉平帝身后,直接進了書房。
這書房雖有著書房之名,但是由于主人常年不在的緣故,并無甚藏書,甚至連筆墨紙硯都沒有,只有一張方桌,幾條矮凳,看著頗是清冷。
宮女獻上香茶,嘉平帝摒退左右,只留李放一人。
李放再次跪下,欲行三拜九叩的面君大禮,卻被嘉平帝伸手攔下:“此處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便不行拿些虛禮了。”
他在上首的椅子坐下,仔細端視著這個兒子,倒像是從未見過一般。李放屏心靜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他未料自己剛進京不久,連屁股都沒有坐熱,便勞動嘉平帝圣駕親臨,不免惴惴不安。
嘉平帝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朕聽說,前些日子你為了解蘭陵之圍,以自身為餌誘敵,在淮江受了重傷,傷得怎樣,可要朕傳些御醫(yī)給你瞧瞧?”他的聲音安詳平和,就像閑話家常一般。
李放輕輕搖頭:“不礙什么事,已經(jīng)大好了。”他略微頓了頓,又道:“父皇連發(fā)數(shù)道急詔召兒臣回京,又親自過府來見,可是有什么要緊事?”他本擬明日一早便進宮面圣,未料嘉平帝竟比他還急。可是看嘉平帝的神色,又不似有什么急事。
嘉平帝道:“哪有什么急事,你我父子數(shù)年未見,朕也怪想念你的。朕想著蘭陵戰(zhàn)事之后,南北暫時應(yīng)該不會再起兵戈。聽聞你在淮江受傷,想著趁此機會召你回京小住一段時日,好好養(yǎng)傷。朝中那些人的折子,朕早看夠了,你回來住幾個月,也好堵一堵那些人的嘴巴。”他看了看李放又道:“你站近一些,讓朕好好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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