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天地無聲
有了謝王臣的奧援, 襄陽水師自然而然地提上了日程。正是冬日農閑之時,整個襄陽城的民夫都被調動起來參與到艦船的建造之中,也有更多的人應招入伍, 成為新建的水師中的一員。
不久之后,第一艘艦船入水演練。卓小星自幼生長西北,還從來沒有見過傳說中的水軍,更沒有見過比樓船還要大上幾倍的艦船, 對這一切充滿好奇。
當然, 也不僅僅是好奇。她知道自己對水戰并不了解,但是既然建了水師, 將來少不得要和北梁大軍在水上激戰,因此倒是時常呆在船上,一有閑暇,便向謝王臣討教水面作戰的經驗與方略。
——不錯,襄陽水師如今招募人手、新兵操練等諸事都是由這位謝公子負責。雖然謝王臣當初留下之時宣稱自己絕不會為李放賣命,但是如今南北大戰正艾, 主戰場仍然在北方, 李放身為一軍主帥自然不能全心放在剛剛興建的水師之上。而謝王臣自己出錢出人出力, 建造了這樣一支水師隊伍,自然不能不管不顧,不得不接過了這個攤子。
這一日, 兩人乘著艦船在漢水之上游弋, 聽到前方不遠處的江岸邊傳來了一陣琴聲。那琴聲悠遠, 給人一種平和寧靜的感覺, 兩人這些天因為襄陽戰事而興起的殺伐之心也為之一弭。
謝王臣本是擅琴之人, 聽了一陣, 嘖嘖嘆道:“此琴聲雅正清絕, 發如天籟。雖入耳有聲,入心卻唯有遼敻闃靜,仿若天地無聲。我本以為在襄陽城聽紅酥撫琴,已臻曲中極意,沒想到在這襄陽的野岸之上竟會有如此擅樂之人。”
卓小星并不擅長樂道,自然體會不到謝王臣所言的“遼敻闃靜,天地無聲”的曲中真意。她心中一動,突然想起,紅酥曾言李放的師兄樂歌禪師于樂道之上造詣極高,而紅酥也正是因此追隨著他一路來到襄陽。
那樂歌禪師正是在漢水仙人磯的沉香寺掛單,此琴聲莫非是由他所發。
她本就因為紅酥對這位樂歌禪師有幾分好奇,眼下聽了琴聲更是動意,對謝王臣道:“既然謝公子對這奏樂之人頗感興趣,我們不妨下船一觀!
當下,兩人便令軍士將船泊在岸邊,向琴聲傳來的方向而去。
過不了多久,果然見到一座小小的野寺出現在江邊,寺門口的空地之上,一位白衣僧人正獨坐撫琴。他十指揉弦,其姿勢與卓小星以往見過的琴師并無不同?墒悄嵌俗纳袂、舉止、姿態無不給人一種十分舒適的感覺,仿若與這方世界融為一體,窮天地之變,臻宇宙之妙。
那僧人正是卓小星在淮江所見過的禪師樂歌。
一曲終了。
既是熟人,卓小星也不嫌打擾,便要帶著謝王臣上去相見。
誰知謝王臣腳步一頓,輕聲道:“那不是紅酥嗎,她怎么會在這里?”
卓小星定睛看去,果然見到野寺旁邊竟不知何時停著一輛朱漆青幔的馬車,只是方才兩人沉浸在樂歌禪師極為美妙的琴聲之中,竟是沒有注意到這兩馬車。
一道胭脂顏色的清婉仙影從馬車中走了下來,果然是竟陵王府的女管家紅酥。
卓小星本來要向前與樂歌相見,也不由得停下腳步。她聽了紅酥的故事之后,有心幫她一把,這時自然不會上前去打擾,反而拉著謝王臣找了一個不容易被發現的位置藏了起來:“我們先躲在這里,聽聽他們說些什么……”
謝大公子本是君子端方,不屑于做這竊聽的陰私之事,卻見卓小星一臉隱秘興奮的神情,也不禁被勾動了好奇心,與她一起藏在一塊青石的后面。
樂歌禪師潤澤的嗓音傳來:“五年了,每一年的此日,施主總是會來。小僧已堪破聲色之妄,施主你還不悟嗎?”
紅酥并沒有看著樂歌,她面朝江水,幽幽一嘆:“五年了,我每一次聽禪師彈琴,心中都會有同樣的感受,禪師的音聲已臻于樂道的極限,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每一次都會讓紅酥嘆為觀止。可是,就在琴弦收聲的方才一刻,我卻生出了些許感悟。禪師的琴聲已臻化境,卻仍難稱天地至妙。我想這就是禪師你雖然以樂道入武道,卻始終無法入洞微境的原因吧——”
此言一出,卓小星不由一怔。方才謝王臣不是說樂歌的琴藝較之紅酥更勝一籌,而紅酥此前也說樂歌在樂道上的造詣勝于自己,為何此時卻說樂歌禪師的琴藝難稱天地至妙。
她下意識去看謝王臣,希望這位謝公子能給自己答案,卻見謝王臣眉頭微微蹙起,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她向遠處望去,只見野寺門口的樂歌禪師面色微驚,不復之前恬淡安然。他趺坐而起,輕輕一嘆:“我確實困于入神境久矣,不知施主緣何有此一解?”
紅酥幽渺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禪師的樂聲以有聲入無聲,與天地如一。可是紅酥觀之,真正的樂道之極,其聲應該與這天地相鼓蕩,與草木同欣榮,與人心共勃發。紅酥雖然從未習武,卻也知武學之道與樂道本為一體。我曾聽方家所言:‘技之極矣,可堪九品;意之極矣,方稱入神;而道之極矣,可入洞微——’”
——道之極矣,可入洞微。
一時之間,卓小星似乎抓住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沒有抓住。卻聞得紅酥喟嘆的聲音從風中傳來:“禪師你從未對這天地動心,甚至連對我動心也不敢,又如何悟道,再進一步?”
“錚”的一聲,樂歌手中琴弦竟爾應聲而斷。
紅酥緩緩回頭,一雙美目凝望著白衣僧者:“禪師說聲是癡妄,色是執迷,可若是禪師從未曾以本心去看這紅塵三千,又如何破妄而出?禪師就算修再多廟宇,誦更多經卷,又如何成佛——”
樂歌心中一震,呆若木雞。
他抬起頭,那襲胭脂倩影已轉身入了馬車,馬車碌碌,很快便駛遠。白衣的禪師面朝滔滔流水,不知過了多久,方才發出一聲苦笑:“我自以為早已堪破情障,孰知竟是空花求果,陽焰覓魚。世間萬法本在世間萬相之中,竟是我自誤了!
青石之后,卓小星一頭霧水。她本以為紅酥來尋樂歌,必然會有一出好戲,誰知竟只是說了幾句她不明所以的禪機便離開。
不過,他們來此本是來尋樂歌禪師的,她當下便要拉著謝王臣近前拜會樂歌禪師,謝王臣搖頭道:“紅酥姑娘方才一番話大含佛理,若是禪師能參透,修行之路將或可再進一步,我們最好不要在此時打擾!
他臉上浮現一番頗有興味的微笑:“紅酥姑娘當年盛名之時便離開金陵,急流勇退,藏身于竟陵王府,原來是為了這位出身無量寺的樂歌禪師。不過無量寺的和尚都持戒甚嚴,恐怕這位紅酥姑娘的情路坎坷……”
“你也知道這位樂歌禪師?”卓小星隨即想到這位謝公子原為廣陵王府的幕僚,與竟陵王針鋒相對,自然不可能對樂歌一無所知。而且謝王臣的武學似乎也是出自無量寺,說起來兩人倒是有一番淵源。
果然謝王臣頷首道:“當然,竟陵王之左膀右臂,我又怎會不知。不過,想不到這位禪師竟是以樂道入武道,今日雖然不便與之相見,不過一聆仙樂,又聽了紅酥姑娘與禪師的一番機鋒,已不虛此行——”
作者有話說:
注釋一下:空花求果,陽焰覓魚出自唐代白居易的詩詞《讀禪經》。原詩為:“須知諸相皆非相,若住無余卻有余。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攝動是禪禪是動,不禪不動即如如!币庵笁艋门萦啊o可追尋。
其實一開始加入樂歌和紅酥的劇情,是想和一個超凡脫俗的和尚和一個美麗的青樓名妓的故事,但是實際上寫的時候卡得要死,想要讓這個和尚動心太難了,我簡直想把這兩人一起刪掉,但是又實在刪不掉。后來我讀了黑塞的《流浪者之歌》,從中找到了一些啟發,還是決定把這段感情線繼續寫下去。不過,因為加了一些我個人對禪學的領悟,所以這個故事就有點形而上了。不過副cp的篇幅不會太多,后面還有一段劇情。
今天這個章節字數有點不夠,所以九點還會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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