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樹的葉子綠了又綠，一晃過了好多場盛夏。

        臨城的冬天濕冷，今早下了薄雪，地上積著細小的冰碴。

        臨城一中初三（2）班。

        剛剛放過旬假，老班還沒到，教室里鬧哄哄的。

        數學課代表從第一大組往教室后面繞，女生的聲音在鬧騰的教室里很吃力：“喂喂！大家都別吵了！交作業啊……學委呢？寧茜寧茜！”

        寧茜正和鄭雨萌笑得開心：“咋啦？想我了？”

        鄭雨萌：“人家催你交作業！”

        課代表砰地拍了下桌子：“起來收作業！一會兒老班就來了！”

        寧茜笑著應：“來啦來啦。”

        她抱著書包站起來，垂著頭翻自己的作業本。

        十四歲的少女有一頭漂亮的長發，細軟筆直，烏黑發亮。

        她低下頭的時候，長發就溫順地貼在耳畔，若有若無地露出細白的側頸來。

        課代表推了推自己的厚眼鏡，心想，同樣是初三，怎么有些人就是不一樣。

        “嘶……”寧茜推了下鄭雨萌的肩膀，“萌萌，你有看到我數學練習冊么？”

        鄭雨萌已經把自己的作業交上去了，“沒有啊？”

        她回頭在陳子豪的桌上敲了一下，壓低聲音：“喂！是不是你拿去抄了？快翻一下！”

        陳子豪一頭霧水地把滿書包本子都倒了出來，滿臉的無辜：“我也沒啊！”

        寧茜咬著唇回憶了一番，認命地說：“我好像忘在黎洛那兒了……”

        課代表：“……”

        “不指望你了，真的。”課代表拍了拍不稱職的學委的肩膀，“快去吧，今天作業我收，明天換你。”

        寧茜立馬燦爛：“好耶！課代表人美心善！loveyou～～”

        說著就往教室外面跑了。

        課代表郁悶地嘆了口氣，一個人扯著嗓子催交作業去了。

        -

        臨城一中是初高中合部。

        初中部在靠公路的老校區，高中部建在小山包上。

        這個點兒，高中部已經開始上早自習了。

        寧茜掛著圍巾往坡道上跑，還沒出校區，就看見有人從上邊往下來。

        “又不系圍巾。”黎洛說。

        “這不是掛著么。”寧茜的鼻頭有點紅，像是對黎洛的出現毫不驚訝，大剌剌地伸手，“我作業呢！趕緊的！”

        黎洛輕輕地嘖了聲，又對她訓不出口。

        只幫她把圍巾纏好了塞進冬季校服棉襖的領子里面，連帶著鼻子和耳朵都遮得嚴嚴實實。

        “悶死了。”寧茜蒙在圍巾里抱怨。

        黎洛沒好氣地捏了下她的下巴：“悶的就是你。”

        “喏。”他把文件夾遞給寧茜，“數學練習冊和英語周報。”

        “怎么英語也在你那兒。”寧茜小聲吐槽。

        黎洛快笑了：“某個人是屬金魚的？”

        “昨天跟我說懶得翻牛津字典，要我給她把生詞全部注上的呢？”

        寧茜還真想起來了這回事，毫不羞恥地奪過文件夾：“行了行了，曉得你效率不行，現在才給我標好！”

        “下回努力啊記得！”

        黎洛：“……”

        冬天難得的晴早，陽光很明亮。

        她笑起來，就像是干凈的雪花落在眼眸里，倏忽間就暖化了，盈盈流光。

        黎洛伸出手去，輕輕彈了下她的鼻尖。

        “收收心，好好聽課。”

        “不懂的要主動問老師，來不及的回來問我。”

        “哎哎哎！”寧茜嬉皮笑臉地應了，趁他不注意猛地抓亂了他的頭發，向坡道下邊揚長而去。

        “你也是！好點兒學，別裝b！”

        黎洛頂著頭凌亂的劉海，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

        他能有什么可裝的。

        也無非是在她面前罷了。

        他看著寧茜從保衛處跑回老校區，直到紅色校服棉襖的一小點跳著消失在了視野里。

        黎洛才沿著坡道緩緩地走回高中部。

        “黎洛……學長。”高中部教學樓門前，帶著學生會標識的女生緊張地開口，“你遲到了，這邊要登記。”

        黎洛淡淡地瞥她一眼，面容冷漠，絲毫沒有方才對上寧茜時的溫和。

        “我打過卡了。”

        蔣琳琳：“但是，規則是說，六點五十以后進大樓都是違規。”

        違規學生就要去學生會做檢討。

        ——黎洛需要給她做檢討。

        黎洛沉默了片刻。

        實際上他知道這個女生的心意，或者說整個高中部沒幾個人不知道高二（5）班蔣琳琳那點旖旎的心思。

        畢竟是校長的親外孫女。

        就連他的室友都忍不住問：“真沒考慮過蔣琳琳？人家怎么說也是校長的掌上明珠，處一段兒也不虧。指不定自招推薦的名額……”

        黎洛一如現在的冷淡：“我不需要。”

        他想要的任何東西，都不需要以這樣的方式得到。

        黎洛站在教學樓門口，沒再跟她糾纏校規的問題，提筆很干脆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學號。

        寫滿歪歪扭扭字跡的“差生登記簿”上，留下了一行清雋大氣的行書。

        黎洛冷漠地走進樓里：“和學校有關的事務，我服從安排。”

        蔣琳琳的心忽然劇烈地跳起來：“那你周五下午到學生會做檢——”

        “以外的所有事。”黎洛的目光淡淡，“我一個字的精力也不會給。”

        那顆心像是被扼住了，寒意緩緩地滲透下來。

        蔣琳琳：“我明白了……”

        那憑什么，有人可以得到他，那么多那么多的關注和心意？

        -

        高三（1）班。

        黑板上方貼著“距離高考還有169天”，黎洛推開前門走進教室。

        理科班的早讀沒什么背誦的聲音，大部分人在安靜地刷題。

        黎洛在位置上坐下，室友問：“咋才回來，都打鈴了。”

        黎洛搖了下頭：“走得慢。”

        室友：“真有你的。高考前還這么悠閑的，恐怕整個臨城一中就你一個了吧？”

        黎洛漫不經心地抽出一本《高級線代》：“也許吧。”

        室友是個吵鬧的性子，見狀夸張地嘆了口氣：“好家伙，你居然還不復習？今天我們八校聯考，親，能給年級主任點面子嗎？”

        “我們學校要是再排倒數，他剛下去的一臉麻子又要長起來了。”

        “我可不想再在年級大會聽一只癩哈蟆講話。”

        黎洛瞥了他一眼，欠欠地說：“我盡力。”

        “爭取能把年級均分提高兩分。”

        室友：“……靠。”

        他真誠地拍了下黎洛的肩膀：“這位親？”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其實在某些時候，可以適當地謙虛一下，盡量給別人留一點兒活路？”

        黎洛想了想：“那我爭取把我們宿舍的均分提高五十分吧。”

        室友：“……”

        您不然還是閉上尊口吧。

        -

        聯考的改卷一向很快。

        幾所中學隨機抽換試卷交叉改卷，老師們夜以繼日地批改登分，周五的時候就出了總排名。

        分數下來之前，高一（1）班難得地喧鬧起來。

        教室里在做大掃除，地上的84消毒水還沒干。

        椅子倒扣在桌上，講臺上擠著一圈爭吵理綜選擇題的人。

        班長急匆匆地跑進來，抓著人就講：“臥槽臥槽，我剛從辦公室過來！”

        “怎么了！”瞬間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班長一個大喘氣，劈里啪啦地說：“這次八校聯考的第一在我們學校超了第二名三十二分而且這個人理綜數學兩門滿分英語只扣了作文！”

        眾人：“……臥槽。”

        “八校第一就算了，超第二三十多分是人么還！”

        “臥槽那癩哈蟆，不是，年級主任不是要開心死了。”

        “在我們學校！？天哪是誰啊！”

        “我覺得這個人是誰不用問了。”

        黎洛室友露出一個一言難盡的表情，對了對自己估的小分，認命地接受了自己可能會把黎洛“平均”掉一百分的事實。

        班長：“黎洛人呢？”

        室友一臉死氣：“不知道。”

        大佬神龍見首不見尾，早是常態了。

        “我剛剛看他往學生會那邊去了。”有女生小小聲地說。

        學生會紀檢處。

        遲到過的違紀學生們站成一排，一個個進去檢討反省。

        看到穿高三校服的人過來，高一高二的學生們自覺地讓開了路。

        黎洛從窗邊往老校區的方向掃了一眼。

        初中部還在跑操，大掃除沒開始。

        “沒事，我排隊就好，不著急。”

        他很溫和地沖旁邊的學生點了下頭，排在隊伍末尾。

        前面站著的高二男生憋了好久：“那、那個！請問你是黎洛學長嗎！”

        黎洛轉過頭去：“怎么了？”

        男生緊張地說：“那個，經常在國旗下表彰看到你，感覺很不可思議……”

        他難得遲到一次，居然會碰上一起來做檢討的黎洛。

        “你介紹的學習方法特別有用，你每次發言我都有認真聽！”男生磕磕絆絆地說，“當時我剛上高一，英語不好，你教我們要用英文釋義理解生詞，我真的受益匪淺……”

        黎洛輕輕地笑了下：“加油。”

        男生瞬間紅了臉：“真的謝謝你！希望你能考上想去的學校！”

        黎洛：“謝謝。”

        紀檢處的門被人砰地推開了。

        蔣琳琳一眼就看見了隊伍末尾的那個人。

        穿著件素白的襯衫，身影一半沒在陰影里。

        個子很高，卻不給人那種壓迫感，反而帶著點斯文的書卷氣，疏離又溫和。

        只遙遙看去，就是她移不開眼的存在。

        哪怕明知他不喜歡自己，蔣琳琳也不忍心讓他一直在外面等候。

        她沖高二男生不客氣道：“喂！紀檢處的規定一向是高三優先，你還不讓讓！”

        “我……”男生沒做辯解，溫順地退了一步，“學長你先、你先！”

        黎洛皺了下眉，看向她的眼神冷淡：“我不著急。”

        蔣琳琳咬著唇：“那，那也是規定……”

        黎洛還是先進了紀檢處。

        其他學生會的成員已經被遣散，只剩下黎洛和蔣琳琳兩人在偌大的會議桌上相對而坐。

        黎洛默了片刻，緩緩地照著自己方才聽見的背出來：“我是高三（1）班黎洛，本周一因遲到違反校規。我遲到的原因是跨校區給人送作業本。”

        蔣琳琳忽然打斷了他：“給誰？”

        黎洛瞥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在今后的學習生活中，我將更加嚴格地遵守校內的規章制度，爭取不再違紀，成為一個優秀的臨一學子。”

        “完畢。”

        他說著就撐起桌子，向紀檢處門外走去。

        老校區的運動員進行曲已經放完了，初中部也快開始大掃除了。

        他還得趕著去幫某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干點兒活。

        “你，你真的一句話都不愿意聽我說嗎？”蔣琳琳的聲音有些沙啞，語速很快地說，“我真的，覺得你很優秀。”

        “我平時找不到機會和你單獨說話，只能這樣和你講。”

        “我外公有三個‘名校夏令營’的推薦資格。只要你點頭，名額就是你的！”

        “……”

        黎洛緩緩地轉過身，嘆了口氣。

        “該是我的，沒人能拿得走。”

        “不該屬于我的，我也不想強求。”

        蔣琳琳的心像是一點點地被冰封上，她不甘心地說：“你就沒想過，這世間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公平！”

        黎洛的手已經扶在了門把手上，卻還是停了腳步，敲了敲紀檢處門旁貼著的“公正”書法字。

        蔣琳琳的臉刷得變了顏色。

        ——倘若屋里的對話被有心人聽到，她真有可能害得外公晚節不保。

        黎洛看著她，神情平靜得居高臨下。

        他說：“我不需要世界對我公平。”

        “我想要的，我自己會去取。”

        說完他再沒看蔣琳琳一眼，拉開了門，堂堂正正地邁步出去。

        冬天的風卷著薄雪穿堂而過，振起少年人的衣袖。

        黎洛轉身走向了老校區的方向。

        長路盡頭落著光，他迎著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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