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以遙跑得快,  除了他不想去警局打卡收錦旗外，還因為留給他去山上看星空的時間不多了。

        溫以遙早就在其他世界里學會了開車，但在現實世界,  他卻沒有駕照,  只能叫了輛專車。

        一路上，駱曉叨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

        不是溫以遙不想接,  而是越靠近邊郊,  信號就變得越不穩定，每次斷斷續續說不上兩句話,  就沒了聲音。

        他給駱曉叨發短信報平安,  十多條里終于有一條成功發送。

        等溫以遙再看時間，竟然已經七點半。

        爍都邊界的里亞瑟斯公園,  到了八點以后，會封閉上山路段。

        里亞瑟斯山脈綿延甚廣,  被規劃成景點的區域有限。白天尚可以看清路況,  但山路崎嶇，且非規劃區域有多種野外生物夜間出沒。

        景區避免大家在夜間行駛發生危險,  就會嚴格控制山上的觀景人數以及上下山的時間段。

        山頂有一個很大的觀景基地,  山腰也有專門的游客點,  可供大家選擇的休息方式有很多。住山上的酒店也好，搭帳篷或住車上也好，反正到時間就封鎖,  已經進入里亞瑟斯山的游客也不能下山。

        昨晚，溫以遙和駱曉叨為了搶上山的票,  熬到凌晨,  兩個人四只手四部手機同時點,  才搶到了票。

        他都還來不及為駱曉叨浪費掉的門票惋惜,  就發現，自己好像也要錯過上山時間了。

        爍都比溫以遙想象的還大，尤其是里亞瑟斯公園，它位于四個城市的交界，甚至橫跨了兩個國家邊境，雖然被劃于爍都，但距離城中心有相當一段距離。

        溫以遙這一路暢行無阻不堵車，竟然也花了將近兩個小時，才進了公園最外層的第一區域。

        好在，距離封鎖時間還有一會兒。

        司機告訴溫以遙，未登記的車輛不能進入公園里面，溫以遙詢問他這里的交通，確定上山和回城都有旅游專線，山上也有酒店。

        于是溫以遙就給了兩倍的費用，讓司機返還。

        那時候的溫以遙哪知道，坐觀景接駁車去里亞瑟斯的入口，竟然又用掉了一個小時。

        等到了地方，上山的入口已經完全被封堵。

        被規劃出來的專供游客露營的安全區里，停滿了各種自駕而來的車。

        有人在指定區域搭好了帳篷。

        大家要么和溫以遙一樣，趕不及上山，要么是沒做好攻略搶不到票，還有一些是專程來這里露營的，神情閑適悠哉。

        這里的各種活動受到限制，連光線都有一種被收斂后的絢爛，和不同的車上點亮的燈交相輝映，顯出一片火樹銀花的奇異景象。

        當人們的聲音放低時，能聽到遠處傳來的獸類嚎叫嘶鳴。

        不時會有巡邏的管理員，壓著用渾厚嚴肅的嗓音警告游客：

        “夜深了，請所有游客待在指定區域，請勿靠近安全警戒網，不要離開燈塔區照射，不要發出超過限制分貝的聲音，不要進入無人區打擾夜間蟄伏的動物……”

        接連幾個不要，把氣氛搞得緊張。

        但只要巡邏員離開，游客們就會放松下來。

        這里很寬闊，距離無人區也有很遠的距離，而且都被防護網圍得嚴密。大家各自玩得很起勁，不打算去招惹什么危險。

        有人架起了幕布放投影，有人慷慨地從車上搬下一箱箱酒，年輕的歌手掏出一把吉他，飛身攀上巖石頂開始彈調熟詞不熟的歌，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點個頭的工夫就聊起來，開瓶啤酒碰一碰，坐一塊兒看電影的看電影，聽歌的聽歌。

        夜幕之下，占地萬頃的里亞瑟斯公園，有著城市所沒有的壯闊瑰麗，廣袤無垠。

        遙遠的戈壁成為了視野的邊界，在背靠月色的地平線，不時閃過一些猛禽捕獵的蹤影。

        人們停下他們奔波的步伐，拋卻忙碌的工作，即便不上山，不看星空，在這里放松一晚也很盡興。

        可惜，溫以遙無心欣賞這里的夜色，也不能加入游客的狂歡。

        有熱情開朗的年輕男女給他遞酒，他笑著搖搖頭。

        因為他沒有車，沒有帳篷，喝醉了就得幕天席地地過一夜。

        這樣熱鬧的場景，對溫以遙而言是一場沒有做好準備的流浪。他要睜著眼睛到天亮。

        里亞瑟斯山頂的星空也是看不到了。

        不過，溫以遙也沒有表現出失落。

        他死過一次又活過來，其間還反反復復經歷不同的人生，對很多東西都沒了執著。

        錯過并不是致命的，星空是這樣，人也是這樣。

        溫以遙默默往旁側走了幾步，離人群稍遠，站在露營區和行駛道之間。

        就像此刻的心情，處于一種停也不是走也不行的尷尬境況。

        坐在高處的吉他手忽然彈起一首溫以遙不太熟悉的歌。和弦簡單，重復地撥動，歌詞卻清楚，恰逢其時地唱——

        “

        聚散已成習慣，一路難作伴。

        今夜與你有關，算不上遺憾。”

        溫以遙駐足望去。

        大概是吉他手又忘了詞，唱到這里就很快切歌，開始哼起了國外民謠，詞。

        他只能記得剛才那一句。

        人的一生中，缺失與抱憾不可避免，如果注定要失去，那接受得越早抽身也就越快。

        算不上遺憾，溫以遙垂了眸。

        “嘿，男孩！”

        在他出神的片刻，一個口音相當不地道的聲音響起，伴隨著越野車的輪胎在地面摩擦出的轟鳴，包著紅色頭巾的男人開車來到了溫以遙身旁。

        這個點，行駛道上的車輛很少。

        如果有，基本都是要返程。只有這輛車的車頭，是開往里亞瑟斯的方向。

        男人應該是剛學了幾句這邊的語言，自信滿滿但口齒不清地對溫以遙說：“上山，一起，讓我們go！”

        溫以遙警覺地往后退了半步，在這樣的環境下，突如其來的示好，可能潛藏著別的意味。

        可隨即，他看到副駕駛座探出個懷里抱貓的女人。

        那張臉是典型的東方面孔，烏黑的長發泛著光澤，細長的眉和清麗的眼睛顯得溫婉，她也友善地對溫以遙打招呼，用的是本國語言：

        “看你一個人在這兒站很久了，是不是沒準備帳篷？安全區攏共就這么大，到處都是人，夜深的時候會強制熄燈和噤聲，非常無聊，你要和我們一起上山嗎？”

        她懷里的大貓似乎很粘人，在她說話的期間一直蹭她的下巴，女人按住貓的腦袋，繼續對溫以遙說，

        “我男朋友josiah是個職業賽車手，他跑過很多山路，對里亞瑟斯的地形也很熟悉。你一定找不到比他更靠譜的司機。”

        溫以遙對于一對情侶的防備會稍微低一些，但不代表他能隨意上別人的車。

        他扯出一個尚算禮貌的笑，說：“上山的入口已經封鎖了。”

        “沒關系，我們有特殊通道的票。”女人說著話，還真的摸出了三張vip券，揮了揮，對溫以遙眨眼，“我們可以，嗯……原價賣給你。”

        駕駛座的josiah似乎不理解女朋友為什么要賣票，說了句：“mya，不賣！免費，我們帶他——”

        “你給我噓！”

        mya看起來清秀的眉眼狠狠一瞪，腳下悄悄踹了josiah一下。

        前一秒威脅意味十足，但抬頭面向溫以遙時又溫善親切起來，說，“我們真的不是壞人，就是喜歡交朋友。”

        成千上百的游客聚集在這里，一片混亂中，他們偏就要來和他交朋友。

        溫以遙沒那么傻。

        “謝謝，我不想上山。”

        里亞瑟斯的vip通道票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除非你是特殊身份——監察機構來檢查工作，地質學家生物學家來調研，為社會做過貢獻的精英、聯盟高官或將軍退休了想來這兒喝喝茶，再不濟也得是國際當紅明星為避免引起轟動申請一個特權——幾百萬人里能有一個拿到vip就不錯了。

        三張vip票，肯定是假的。

        溫以遙不知道他們兩個有什么打算，但浩瀚星辰不足以讓他冒著生命危險去看。

        他拒絕了，然后轉身就要走。

        現在溫以遙不僅不想上山，甚至想立刻離開里亞瑟斯，回爍都城中心。

        因為狂歡不屬于他，熱鬧不屬于他。留在這里顯得多余。

        正這么想著，又一輛車攔下了溫以遙。

        他們和mya那輛車是相反方向。

        那是一家四口，父母帶著兩個孩子來旅游。

        他們已經提前一個小時到達山腳，沒想人太多，排隊到他們的時候已經超過時間，里亞瑟斯一點都不通情達理，除非是有特殊vip的票否則絕不開放。

        他們被留在了山下，現在打算返程。

        “要一起嗎？我們回爍都中心城。”字正腔圓的朝京話，交流起來毫無障礙，“車上正好有位置，同鄉，載你一程。”

        瞌睡碰上枕頭，再沒有更巧的事。

        溫以遙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就是說，要怎么在扎堆兒的國內外游客里，精準找到他這個同鄉呢？

        溫以遙的表情保持警惕。

        下午在海灣發生歹徒持刀的惡性/事件，現在又接二連三出現這種引誘他上車的怪人。他覺得爍都旅游業這么發達，是時候提升一下治安管理了。

        雖然心里戒備，溫以遙面上還是得體地回了句：“謝謝，我不回去。”

        溫以遙丟下這話就往人群中走去，兩三步一回頭地看，果不其然發現兩輛車都沒有開走，停在行駛道上。

        兩輛車上的人都打開窗，伸長腦袋看他。

        真不太平！

        還好，露營基地人很多，而且有不少巡邏警員，加上溫以遙自己的身手也不賴，如果真的有歹人找上，不至于讓人占了便宜。

        他努力讓自己松口氣。

        “小帥哥。”

        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從背后響起。

        溫以遙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又來了？！

        他猛地回過頭，抬手比劃出一個準備出拳的姿勢，防范十足。

        結果看清了才發現，對方穿著巡邏員的制服，胸口還有里亞瑟斯的工作牌。

        “看你一個人，在這兒轉悠好一會兒了，是不是沒有準備帳篷？這樣，我們這里有一些備用的小帳篷，還有一些簡易的露營裝置，需要的話，可以給你提供。如果你不會搭，我們工作人員可以幫你。”

        絕對安全的管理人員，用一種過分客氣的口吻說完這些話。

        溫以遙張了張嘴，好半天沒出聲。

        他先是看看巡邏員，然后又轉過頭去看看路邊的兩輛車。

        然后再看著巡邏員。

        雖然感到有些難以置信，但溫以遙腦子里不自覺地冒出了一個想法。

        方才戒備的表情，現在忽然垮的了一下。

        在目光呆滯的兩秒鐘后，他似是而非地問了句：

        “……是誰讓您找我？”

        巡邏員是個體型壯碩高大的男人，站直了身子說話時頗有氣勢。但聽到溫以遙的問題后，卻表現出了一種畏縮，目光躲閃。

        “什么誰……？啊，我需要去巡邏了。如果你有需要，待會兒到管理處找我。”

        說罷，健步如飛地跑。

        溫以遙瞇了瞇眼，忽然轉身看向擁擠熱鬧的人群，目光鷹隼一般銳利地掃視了一圈。

        沒有看到他熟悉的面孔。

        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會是那個人嗎？

        又或者自己想多了，爍都的游客和工作人員都是善良的人，他不該過度揣測。

        在上不了山，回不了城，沒有住的地方，這種進退失據的情況下，得到了徹底的幫助，各種各樣的方式供他選擇。

        溫以遙應該感激，慶幸，高興。

        在原地徘徊了片刻后，溫以遙忽然抬頭看向行駛道，那兩輛車還如剛才一樣停在那兒，沒動過。一副靜等他選擇的模樣。

        溫以遙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后抬腳，大步朝他們走了過去。

        盡管他在躲他。

        但此刻溫以遙仍然想知道，究竟是不是他。

        ……

        “打擾一下。”

        溫以遙先走到mya那輛車旁，問他們，“冒昧請問，票是誰給你們的？”

        mya看到他過來，眼睛一亮。結果聽到他的話，又愣住。

        她還是保持著她甜美溫柔的笑，只是眨眼的頻率太快，暴露了她此刻正在試圖努力捏造一個謊言。

        一旁的josiah倒是非常熱情地回答道：“男人，帥的，電影、嗷嗚——”

        啪的一聲，mya照他后腦勺一拍。

        “你、給、我、噓！”

        她揪著josiah的耳朵，用好幾種溫以遙聽不太懂的外語串一起，念咒語似的劈頭蓋臉罵了會兒。

        josiah火紅的頭巾被扯掉，淺棕色的卷毛散開，整個人委屈巴巴地窩在駕駛座不敢再亂暴露信息。

        緊接著，mya再次抬頭，打好腹稿以后春光明媚地朝溫以遙笑：

        “你也知道爍都的游客有很多，里亞瑟斯雖然很好，但晝夜溫差大，總有人受不了突然改變行程。我們運氣好，遇到了不想上山的人，把票賣給了我們。這個通道會一直開放到十點，快上車吧，還猶豫什么？”

        溫以遙對于這種充滿破綻的謊話不予回應，無奈中帶著些不易察覺的緊張：“他還在這里嗎？”

        “……”

        對方被這個問題問住，半晌沒說話。

        josiah捂著自己的嘴，一副很想說話卻又拼命忍住的樣子，mya的手一直在揉緬因的頭，貓毛飛了一車廂。

        相顧無言的幾分鐘后，溫以遙知道這里問不出什么，于是掉頭，走向另一輛車。

        他的心跳已經很快，也很重，開口前先揉了揉眉心。

        “您好。”

        溫以遙這次沒有直接發問，他先是笑瞇瞇沖駕駛座的中年男人點點頭，然后道：“我能上車待一會兒嗎？”

        “當然可以！”后座的女人手里攬著兩個孩子，對溫以遙點頭，說，“你坐前面，寬敞。”

        溫以遙從善如流地拉開副駕的門，坐了上去。眼神若有似無地瞥向后面的小朋友。

        兩個大人主動搭話，顯得親切熱情：“沒想到爍都比網上傳得還厲害，我們做了一周的攻略，以為全部都打點好了，來了還是被嚇一跳，到處都是人！”

        后座的女人笑笑，說：“這兩年發展得快，我記得我小時候來這里，爍都還是個小漁村。后來把里亞瑟斯規劃了進來，一下就變得不同了。”

        溫以遙笑笑，只點頭，卻不回答，指尖翻著屏幕，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兩口子見他不回應，面色有些不悅，覺得溫以遙不大禮貌。

        但也不知為何，竟然不趕他下車。

        片刻后，一直沉默的溫以遙撐起了身子，他的手機上忽然出現一張陸盡洲的照片，放得很大，男人如刀刻般深邃俊美的五官擺在上面。

        還不等車上兩個大人反應過來，溫以遙就轉身，把照片放在兩個四五歲的小孩兒跟前，問：“小朋友，見過這個哥哥嗎？”

        后座的兩個本來有些困的小孩兒好像突然很激動，從媽媽懷里蹭起來，抱著手機興奮地喊：“大哥哥給糖吃！”

        溫以遙的眼瞼忍不住緊了緊，呼吸也重了幾分：“大哥哥在哪兒？”

        小孩兒剛要說話，就被母親用手指了指：“睡覺！我數三聲，再不閉眼明天就回酒店做手工作業！3、2……”

        不用數到1，兩個孩子非常及時地縮回了座位，緊緊閉上了眼睛。

        溫以遙已經得到了他要的答案。

        他說了聲抱歉，然后下了車：“辛苦了，孩子困就早點返城吧，再見。”

        這一次，溫以遙沒再糾結。

        他走到mya他們的車前敲了敲窗，甚至都不用再打什么招呼，大家都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車鎖咔的一聲開了，溫以遙拉開門，坐上去。

        三個人先是保持了短暫的安靜。

        josiah最先撐不住，說：“上山，2小時，馬上go？”

        mya也附和道：“我們的票有附贈觀景臺的座位，現在上去，正合適。出發嗎？”

        手機仍然沒有信號，溫以遙的視線抬起，看向不遠處的人們，大家克制著聲音地狂歡著。在看向廣袤的大地上逐漸消失在黑暗里的一切。

        這世界，和幾分鐘前沒有什么差別。

        但溫以遙卻覺得，這一刻起，今夜真的與他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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