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何以如此,又憑何如此!
周徹沒有上來就動武,更沒有嚷嚷著要抓人。
這使得學子們大松一口氣!
六殿下是來求學論道的,那再好不過!
倘若他要壞了規矩,自己等人不噴他吧,又誤了功在千秋的傳經之事。
噴他吧,他畢竟是位英雄皇子,有道德負擔。
“有彌天之勇,更兼好學重士,六殿下果有人君氣度!”
儒生們非但不反感,反而愈發歡喜。
周徹的參與,勢必會讓今日更精彩。
同樣,李清彥,避無可避!
而李清彥也無愧名聲,他沒有來一句‘儒法并行’敷衍周徹,而是給出了更具體的說法:
“儒為道、為骨,法為術、為皮。”
“儒是路之所向,法為行路之法。”
“所謂儒治,即為‘德治’與‘禮治’,以達到民有德、上下有序、尊卑有禮,舉世皆和的最終目的。”
“所謂法治,即以賞罰維持‘法’之權威,以嚴刑懲治維持秩序,使民不敢不法。”
“法太重則無情,官民生怨;儒太重則至性,行事無度,皆有礙天下。”
“故我言,法為儒之基,儒為法之尊,此所謂儒法也。”
這一番解析,沒有任何敷衍。
因為他只要敷衍,敷衍的便不只是周徹,還有場中學子,還有天下人——更有他自己的專業!
儒法之論,自古有之,許多儒生學生無人引導,困頓于此多年。
今得李清彥此言,猶如醍醐灌頂,面露狂喜之色。
名師一言,勝讀十年!
“原來如此。”周徹有恍然狀,又道:“依我朝例,舉孝廉之制,屬儒治、還是法治?”
“孝廉制度為太祖高皇帝所創,乃高皇帝仁義治世之典,開三百載讀書人之先路,亦為天下忠孝者之所向,自是儒治。”李清彥笑道:“這是很基礎的,殿下幼時不曾學過么?”
“而后漸成制度,凡我朝命官,都由孝廉出;各府衙之吏,也以孝廉為模,或忠孝聞名一方、或有過人之能,方由主官舉而為吏,是么?”周徹反問。
李清彥頷首:“能舉一反三,殿下進步神速。”
再這樣下去,怕是要傳他成了周徹‘儒法之師’了。
但周徹并不著急,緊接著又丟出一個問題:“先有太祖之儒治,而后由此成制度,轉為法治——如此,儒大于法,是么?”
李清彥搖頭笑道:“此早有定論,天下皆知之理。”
本朝儒學為尊,儒術又稱百家之宗。
“我認為不然。”周徹又自己否定了。
“殿下有高見?”
“有!”周徹點頭,道:“我舉一例:雒京夜行。”
“城中有宵禁時,有夜行者,此儒不究其德、法卻究其罪,法究儒之未究。”
“而方才李公自己也言‘法為儒之基’,足可見涉事之時,法也能大于儒的。”
李清彥一直平靜的神情,猛然生變。
短短數句,周徹先從懵懂發問、再到頗具思考,而后又一步跨出,話語中鋒芒已現了!
其余學子亦在沉思……
“儒法之道,李公便是此中權威。”丁玉堂則嗤笑,道:“殿下雖是皇嗣,但天子尚需敬重師長。”
“殿下既要請教,就要有請教的態度。”
“然!”
周徹朗笑一聲,沖李清彥一躬身:“我心有兩疑而難解,正求問不得。”
“恰逢李公在此傳經,您既是學中泰斗,又是執法之尊,想來再清楚不過。”
李清彥握筆的手震了震:“殿下請問吧。”
“第一疑,便是此人——”周徹抬手一指,落在丁玉堂臉上。
四處立時一片嘩然。
丁玉堂愣了一下,而后惱怒道:“殿下,這里是傳經之所,于此相互攻訐,有誤千秋之功!”
“殿下何曾攻訐你了?”
徐巖背后響起一道聲音。
一名瘦弱的書生,晃著空蕩蕩的袖子走了出來——馬逾韓!
“殿下說于你有疑難不解,而不是說你犯罪了,你慌什么?”
“李公若能解皇嗣之疑難,更能彰顯其儒法之造詣——于云臺點化皇嗣,這難道不是一件大益嗎?”
人說半桶水,丁玉堂連半桶水都沒有,拿什么和馬逾韓這種一考一個太學第一的頂級學霸比?
立時無聲。
其余人便是有心幫腔,也找不到這話的漏洞。
周徹便直接開口:“此人生于山野,以牧牛為生,偶遇一畫師入蜀,僥幸得緣,竟被奉為天人!
從而入縣寺、進郡府、跨州入京,出入世家之宴,往來公卿之府!
其人未曾舉孝廉、未曾入太學、亦未聞有什么孝義之舉、更未聞有什么過人之識。
如此人物,郡縣之任、命官之身、公卿之府宰!竟任由其挑揀,官身祿位,唾手可得!
敢問李公,他是憑法依制得位、還是憑德有功進身?
亦或者說,就憑他鴻運齊天!?”
言到此處,周徹聲烈,神態憤慨,手指著云臺諸多儒生學子:“他這樣的人能當官,那這些莘莘學子又算什么?
十數年、乃至數十年寒窗苦讀,尚不如一雙所謂生輝明目?
勤懇謹慎、以求禮法不悖、忠孝兩全,到頭來不如他在蜀中放牛、賣臉求生?!
敢問李公,這是輕法,還是踐禮?
是當法究,還是當儒究!?”
云臺之上,俱是儒生學子,聞言哄然!
讀書讀書,讀了一輩子書,為的是什么?
不過就是為了當官,為了吃上一碗國家飯!
由此自小學到大,先在鄉里爭,后在州郡爭,最后來到天下爭!
天下讀書者幾何?天下為官者有幾何?
可謂千軍萬馬覆陣至,方得幾人脫!?
倘若學識不如人,他們甘拜下風,只能自愧才華不如人、天賦不如人、勤懇不如人!
可這樣一位……既無學識、又無品德、不曾舉孝廉、也不曾通過策試,就憑一雙眼、一張臉就能當官?
那我這些年苦讀算什么?
砰!
有學子忽然起身,他眼睛通紅,蒼涼大笑,卻是涕淚齊下:
“哈哈哈哈!”
“是啊是啊!”
“孝廉我是爭不過你們的,一郡一名額,都是達官世家子,哪里輪得到我這樣的人家?”
“讀書十六載,不敢有絲毫松懈,到頭來竟不如這樣一個人。”
“何其不公,又何其不甘啊!”
他猛然舉起抄寫石刻用的桌案,啪的一聲摔得粉碎,大不敬的指著李清彥和丁玉堂:
“李公,你告訴我。”
“何以如此,又憑何如此!”
砰砰!
一聲聲響,一道道人影立起。
原先的瞻仰的態度,不敢侵犯的光輝,瞬間破碎。
他們齊聲質問:
“何以如此,又憑何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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