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 7章 我們,都是錯的嗎?
教皇趕過來的時候, 撒斯姆正仰著頭看天空,好像想從那無盡的黑暗中看到那兩輪月亮。
他偏過頭去看希澤,臉上又露出了微笑。
是極致的恐懼和不甘之后, 歸于平靜的那種溫和笑容。
“五百年前的月亮那才叫漂亮呢, 可惜,你們都看不到了。”
說完這句話后,他便拄著那根仿佛隨時要折斷的枯木魔杖, 一步步地朝著教皇走去。
希澤看著他的背影,恍惚間,好像看到了撒斯姆走過的漫長一生。
他不知道撒斯姆究竟和教皇說了什么,原本握著魔杖準備攻擊的教皇突然收了手,然后目光深沉地看向了這邊。
確切說來,是看向了那具已經變得冰冷的神使尸體。
“你是說……你要死了?”
“是啊, 不愧是神使啊,我還是大意了。”
教皇的手緩緩放下。
他神情復雜地看向撒斯姆。
“你覺得我還能信你嗎?”
“你沒得選了不是嗎?神使已經死了,神國的懲罰注定會降臨到西塔城甚至是教會和你本人頭上了,你無法預想這一次他們到底需要你作出什么樣的犧牲……但絕對不再是獻祭一個光明圣子能夠解決的事情。”
撒斯姆溫和笑著看向教皇,面上神情意味深長:“而我, 現在卻愿意向你獻上我的靈魂和全部記憶……你將遍覽我的經歷, 信仰和苦難,你將知曉我為何堅持背棄教會, 你也會知道不死軍團的所有秘密, 想要覆滅他們將成為易如反掌的事情。”
“你難道不心動嗎?”
“還是說,你也怕自己堅持的信仰最后被我擊潰?”
教皇沉默了許久, 他看著身上不斷溢出鮮血的撒斯姆, 眼神無比復雜。
他當然看得出, 眼前的這個老頭已經到了瀕死的地步了, 卻沒想到對方在臨死之前會作出這樣的選擇。
在過去的數百年間,分別邁向兩個選擇的師生二人漸行漸遠。
遠到知曉永遠無法說服彼此,
遠到成為這座大陸上有你無我的宿敵,
遠到一人被世人跪拜銘記,而另一人被歷史抹去姓名。
遠到只有在其中一人將死之時,他們才能再次真正對話一次。
莫名的,教皇開口問了一句本不該問出的話。
“所以希澤也沒能救下你?”
“是啊。”
撒斯姆的眼中也有不甘,但最后卻都化作了虛無。
他嘆息一聲:“所以你不用再懷疑什么了,如果你愿意答應我的條件,我們就一道回教廷吧,如果你不答應,我現在就會自行抹殺靈魂,讓那些秘密全部埋藏起來,你一個字也別想知道。”
教皇眉頭緊鎖,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中。
撒斯姆的條件非常奇怪。
他要求……
不傷害洞穴中的三個年輕人。
教皇沒有問為什么,因為他知曉這三人活下來對光明教會就是巨大的威脅,而撒斯姆所求的也是這個目的,他想要的就是將教會推到神國的對立面。
要換成以前,教皇會毫不猶豫將撒斯姆就地擊殺。
但是正如撒斯姆所說的那樣,他現在沒得選了。
神使的死亡,讓光明教會的處境變得異常難堪,即便是教皇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會有什么在等待著教會,
與其盲目地等待下一位神使降臨,帶來神國的審判……倒真的不如先和撒斯姆達成這次的交易。
終于,教皇緩緩地點頭:“好,我答應你的條件。”
撒斯姆似乎早有預料。
藥檀的止痛藥起效了,他用最后的力氣站直身體,保持著腰板挺直的姿態,堅定又體面地走到了教皇的對面。
“走吧,回教廷,慢慢折磨我的靈魂吧。”
藥檀已經背上了黎離。
他皺眉看著撒斯姆和教皇的背影,在跟上去和帶著黎離跑路之間猶豫了一下。
不過壓根沒有他猶豫的余地。
因為下一刻,一大隊烏壓壓的獅鷲騎士們便朝著這邊飛了過來,冰冷地注視著下方的三人。
為首的是個陌生面孔的年長騎士。
“走吧。”
藥檀只能背穩了黎離,被迫跟了上去。
很快,獅鷲騎士們就將三人帶回了西塔城。
有教皇親自出手,撒斯姆為了逃命而故意安排的混亂自然是成功解決了,在獅鷲騎士軍團的維持下,西塔城中重新恢復了秩序,大部分信徒都回到了家中,但是街道上還是有不少人在哭著呼喚著失蹤的家人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否在這次災難中遇難了。
科林斯和西壬焦躁不安地等待西塔城的城門口。
他們原本以為藥檀和黎離逃走了,但是也是從庫查茲的口中才知道,原來他們竟然和撒斯姆在一起,而且都被教會抓了回來!
很快,塔城之外閃過一道恐怖的威壓。
附近的信徒們紛紛跪拜行禮。
科林斯悄悄看了一眼,確定來者是教皇和那個撒斯姆。
不過他想關心的不是這個,而是后方的那支隊伍。
很快,被押送著的希澤、藥檀以及黎離三人出現在西塔城之中,只不過那些獅鷲騎士們沒有要停留的意思,而是直直地帶著三人繼續往前去。
科林斯一眼就看到了正昏沉趴在藥檀肩上的黎離。
小胖子心中猛地一個咯噔,手忙腳亂就想沖過去,卻被獅鷲騎士們攔住了。
他只能死死拽住西壬的胳膊,顫抖著問:“我姐……我姐是不是也要死了!”
“別慌科林斯!”西壬用靈力悄悄探看了一下,同樣恐懼到極致的情緒總算舒展下來。
“還好,她身上的生機很穩定,沒事,大概是力竭昏迷了。”
“可是他們為什么不放我姐出來?還有藥檀和希澤!他們要帶他們去哪兒?!”
科林斯飛快轉頭看向一邊的庫查茲,懇求道:“你能讓獅鷲騎士們把他們放了嗎?”
巡邏歸來的庫查茲也對今晚發生的一切感到不可思議,他從剛發生混亂的時候,就在黎離的提醒下去幫著平民撤離了,壓根不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
在他看來,這三人八成是跑慢了,所以被撒斯姆當人質給一起抓走了,現在剛被救回來。
所以即便科林斯不說,他也是要去詢問的。
他的摯友藥檀可也在被押送的隊伍之中呢!
庫查茲快步走上前,先給了好友一個堅定的眼神,然后清了清嗓子。
“等等,他們好像都受傷了,你們要把他們帶哪兒去?”
“裁判所。”
聽到這個答案,庫查茲都愣住了,他這才注意到,這些獅鷲騎士好像全部都是隸屬于裁判所的人……
他茫然問道:“為什么是裁判所?他們沒犯什么錯啊!”
為首的騎士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冷冷地看了一眼庫查茲。
“他們犯下的罪可能比你想象得還重。”
“希澤是我們的圣子,而他們兩個是被帶來接受賜福的……”
“她殺了克洛西裁判長。”
“不就是殺了克……你是說她殺了誰?!”
“你沒聽錯,我們之中有人親眼看到了她殺害了克洛西裁判長。”
直到看到他們帶著黎離幾人離去,庫查茲的腦子都還處于懵然的狀態中,他有種自己還在做夢的恍惚感,一時間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耳朵出問題了。
“黎離……殺了克洛西裁判長?”
荒謬,太荒謬了!
且不說黎離殺克洛西的動機,就說兩人實力的差距,那可不是丁點半點!克洛西那是誰?那是能夠勝任騎士長的可怕存在,是圣階魔法戰士!
“太離譜了。”庫查茲僵在原地許久,最后,他聰明的小腦瓜似乎想明白了其中蹊蹺。
“我懂了。”他看著裁判所那些人離去的背影,小小的眼睛中閃著大大的智慧。
“太無恥了……不就是因為他們是被光明神大人遺棄的種族嗎,竟然為了毀了他們的前途編造出這么蹩腳的借口!難道就
不愿意給別人一個重新投向光明神懷抱的機會嗎!”
庫查茲痛心疾首,最后下定了決心。
“不行,我得去找教皇大人放了他們!”
庫查茲跨坐到獅鷲背上,風風火火地朝著教廷方向沖了!
只不過,這一次的他是注定見不到教皇了。
教廷外的那片廣場上,巨大的神像早就化作了碎末,原本平整光潔的地面也只剩下破碎崩塌的殘垣,處處都縈繞著久散不去的灰黑色迷霧,哪怕是照明魔法陣被重新點亮,也沒能驅散這些陰霾。
教皇沒有看這些。
身披華麗金邊白袍的他緩緩走在前方,在他身后,是堅持拄著魔杖自己步行跟隨的灰袍老者。
只不過后者的身軀每走過一步,就留下一道模糊的血色腳印。
終于,兩人走到了那座高聳的金色尖塔前。
撒斯姆抬頭看著這座尖塔,笑了笑。
“真沒想到,還有回來的這天。”
他沒有再說什么,而是緩緩地走向那座尖塔,不知何時越來越佝僂渺小的影子,最后徹底泯滅在了尖塔的光芒之中。
這一入,撒斯姆就再也沒能走出這座尖塔了。
尖塔中的光輝亮了許久許久,卻再也沒能映亮那道影子。
過了許久,久到彌散的黑霧都開始淡去,天空也泛出淺淺的微光時,教皇的身影出現在了尖塔最頂層的窗邊。
他雙手撐在窗臺上,眼中的是迷茫,心中想到的,卻是自己還是個懵懂少年時,跟隨撒斯姆修行魔法的畫面。
那時候的撒斯姆是如此年輕而耀眼,他在朝陽下揮著魔杖,對著他們這幫小鬼爽朗笑著。
“看清楚了,我只示范一遍,學不好可沒第二次了!”
“好好學,咱們以后可是要守護整座大陸的!”
撒斯姆那會兒就會瞬發魔法了,那身漂亮的金邊白袍子在他身上穿著多合身,信徒們每每看到他,都會熱情地把開得最好的光明花塞到他的懷里。
他在所有人的敬仰和期待中成長為了一個合格的天才。
合格到太完美了,甚至被神明選中,能夠提前進入神國。
那時候,年輕的教皇并不知曉其中蹊蹺,還同他商量道:“撒斯姆老師,您去了神國記得回來看我,要是神明大人不允許,您就等等我,等我到法神了就來找您。”
但是那天過后,教皇聽到的消息卻是撒斯姆瀆神,叛神的消息。
以及,他的死訊。
這個曾經閃耀著金光的名字成了教會的污點,再也沒被人提及過。
可是如今,教皇看到的卻是那個耀眼的天才被囚禁在魔法陣中痛苦哀嚎的模樣。
撒斯姆這一輩子,好像那過于輝煌的前三十年就耗盡了他所有的運氣。
剩下的五百年中,他似乎一直在逃。
渾身是血的他縮在深淵的迷霧中,一邊被迷霧侵蝕被魔獸撕咬,一邊疲于奔命。
他從深淵之中逃出來了。
他救下了一隊被追殺的普通冒險者。
他開始大膽嘗試,將魔獸的腿接到了那個冒險者的斷腿上。
他擁有了一批追隨者,他們聚集在一起,自稱為不死軍團。
他為了躲避神使和教會的追殺,再一次像條狗一樣躲回了隱蔽的深淵之中。
他開始追尋這個世界的真相,開始想要用凡人之軀獵殺高高在上的神明。
他的追隨者們似乎開始變得極端而瘋狂,可是他已經來不及糾正了,或許他自己都沒想好,到底該怎么走才是正確的路,從頭到尾都沒有人指引他。
……
那些帶著金光的記憶,從他逃出教會的那一天開始,就一點點褪去了色澤,好像和這座被迷霧籠罩的光明教廷一樣,變成了黯淡又凄冷的灰黑色。
尖塔內,寂寂無聲。
教皇拾起權杖,轉過頭看向撒斯姆。
他問:“你想用你的一生來打動我嗎?你想說,你的路其實也是在拯救這個世界嗎?”
“可是我能怎么選呢?”
這位教皇靠在窗邊摩挲著手中的權杖,袍子被壓皺了也沒有挪一下,他的眼中好像沒有光,只有無盡的疲憊和倦意。
“我們都知道第五塔城和龍族的下場,那就是他們給我們留下的警告,不是嗎?”
“我沒有你和希澤那樣絕佳的天賦,我不想讓西塔城也成為傳說,這也是錯嗎?”
這些話不是身為教皇的他該問出口的,也不是普通人能夠傾聽的。
在撒斯姆面前,這些話終于能夠說出來了。
他問了很多句話。
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有等到回答。
因為對面的那個面帶溫和笑容的灰袍老人,已經徹底沒有氣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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