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漫長的夢境,  黎離仿佛變成了這場夢境的主角，又仿佛成了這段漫長回憶的親歷者。

        她親眼見證了那個神使的完整一生。

        從入定狀態中清醒過來后,  黎離的眼底閃過了一絲恍惚,  但是很快就又恢復了清明。

        換成旁人，指不定會被神使的那些記憶所影響，但是黎離心性堅毅,  在蘇醒過來后便擺脫了這些殘余的記憶糾纏。

        更重要的一點是，通常而言,  每個人的記憶中都帶著強烈的個人情緒,  正如教皇會被撒斯姆的情緒所影響一般。

        但是……

        這個神使的記憶,  仿佛沒有任何情緒。

        從那顆蛋殼中破殼而出時，沒有成功獲得新生的喜悅和對未來的好奇。

        看到那些“孵化失敗”的同族被打碎蛋殼，回歸為最初的能量液體后,  沒有同情或恐懼。

        甚至在后來，那個神使接納了龐大的靈力，又被選中擁有了黎離的毀滅法則，再被選中成為神使,  降臨來到魔法界……

        直到死亡，他都沒有表露出該有的強烈情緒。

        這一切的一切,  對于任何人而言都該是左右人生的大事，換成黎離也該喝二兩靈酒啃個烤靈豬慶賀一番,  但是神使就能做到內心毫無波動。

        “果然不是普通人啊……”

        黎離揉了揉額角，撐著身子站直,  輕巧躍出龍穴。

        距離她這次閉關已過去十日了,  外面一直沒人來找她,  看樣子也是無事發生。

        院內空蕩蕩的,  黎離信步朝著天劍城走出,  準備尋人問問近日發生的事。

        剛走到天劍城中一處，就聽到熟悉的低沉教訓聲——

        “不行，還是太慢了！”

        “必須在我數到一百之前跑到終點，不能達到這個要求的人今晚都沒有飯吃！”

        這句話說出后，正在繞城跑的那群小孩們頓時臉色大變，紛紛哀嚎起來。

        “尤利西斯老師，放過我們吧！我們已經跑了第三圈了！”

        “我當初填報的未來發展意向是種植業，不是戰士啊！為什么我也要跑！”

        “對啊老師！我們都只是天劍學院的普通學生，不像天劍宗的那些同學一樣要修行，為什么我們也得跟著修行這些啊……”

        眼看著這些學生們已經開始放緩了腳步，企圖爭辯抗議，尤利西斯本就冷沉的臉變得更難看起來。

        “沒有為什么，你們如果不愿意……”

        即將出口的懲罰尚未說出，另一道柔和許多的聲音便輕咳一聲，委婉地對尤利西斯發出提醒。

        “咳咳……尤利西斯，他們大多都還不到十歲，還是不懂事的孩子。”

        “……”

        尤利西斯沉默了片刻，正當他準備換個溫和點的說辭來教育孩子們時，希澤又輕飄飄的在他耳邊補上一句。

        “不懂事的孩子們通常很難長記性，所以光是說不能吃飯恐怕不行，得下點狠手才行。”

        語罷，希澤便往前一步，掃了一眼那兩個帶頭坐在地上擺爛的學生，云淡風輕地宣布懲罰結果。

        “如果不想跑，那你們待會兒就請家長來一趟吧。”

        多數學生還在老老實實地繞圈跑，只有少部分磨蹭著不愿意動，興許是見慣了希澤平日里溫和的樣子，那兩個學生非但沒有起身，反而笑嘻嘻地同他玩笑。

        “希澤老師，我父母很忙的，恐怕沒空過來挨訓呢！”

        希澤不再看他們，不知何時臉上的笑容也全部收了起來。

        “好，那我就親自把你們的退學信送到家里去好了。”

        這句話落下，那兩個學生便呆愣在原地，面面相覷，下一刻便慌張地想從希

        澤的臉上看到玩笑的表情。

        然而沒有。

        希澤早就轉過身，專注地觀察起那些還在認真鍛煉的孩子們了。

        那兩個學生緩緩站起來，手足無措地看著希澤，臉上的笑容也早就消失，變成了不安。

        最后還是尤利西斯看不過去了，狠狠瞪了兩人一眼：“還不趕緊去完成你們的任務！真想被退學嗎！”

        這句話仿佛成了解放他們的訊號，那兩孩子立刻反應過來，匆忙追著大部隊跑遠了。

        看著他們離去，希澤偏過頭看向尤利西斯，笑了笑。

        “世人都以為圣子代表的是對眾生的憐憫和同情，但是很明顯，你可比我心軟太多了，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沒有否認這點，他沉默了一下，啞聲解釋道：“被退學的話，他們的未來會少了很多可能性，正如你剛才說的，他們其實也還是一群孩子。”

        “換做以前，我可能會認同你的說法，不止是孩子，大人也會犯錯也會偶爾懶怠，我們都該給機會，更何況他們之中的確有很多人天生體弱，不適合修行。”

        希澤緊了緊身上的袍子，蒼白的臉上神情凝重：“但是現在來不及了，現在這樣的局勢，光想著靠別人的保護是活不下來的。”

        黎離腳步停在他們身邊的時候，恰好將希澤的最后這句話收入耳中。

        他察覺到了腳步，回頭一看，發現是黎離后微怔，然后緩緩露出笑容。

        “好久不見了。”

        希澤一副沒事人的模樣，但是尤利西斯倒有些不自在了。

        他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膛，面色微赧地同黎離解釋道：“我們并沒有打算干涉天劍學院的教學方式，只是覺得現在的情況特殊……”

        “既然大師兄和智者一致同意將你們聘為天劍學院的老師，那你們就有資格決定該如何教他們。”

        黎離聲音溫和地給了尤利西斯一顆定心丸，后者聽她這樣說，神情才緩緩放松了下來。

        黎離這次來還真的不是關心這些熊孩子的，她沒有尤利西斯那樣愛操心，對這些不懂事的孩子素來保持敬而遠之的態度。

        她看向希澤，沉吟片刻后開口：“希澤，有空聊聊嗎？”

        尤利西斯愣了一下，很識趣地尋了個理由離開：“我去監督那些孩子修行了。”

        等到附近都歸于寂靜后，黎離才不緊不慢地從芥子囊中取出兩個折疊小馬扎，遞了個希澤，然后自己又把它展開坐好。

        “坐下說吧。”

        希澤有些不適應地挪了挪身體，但是很快，黎離的問話就把他的注意力從小馬扎上轉移了。

        “你還記得自己以前被神使帶著參觀神明國度的事情嗎？”

        希澤愣了一下，然后緩緩點頭。

        “記得，大概是因為掌握了時間法則的原因，所以我對于每一段記憶的細節都記得很清晰。”

        “確切來說，應該是我的靈魂被帶著參觀了神國，因為尤利西斯曾經說過，我的身體似乎一直留在教廷之中。”

        黎離示意希澤繼續講下去，“說說你看到的那里是什么樣子。”

        “什么樣子嗎？”希澤仔細思索了一下，眼中也不由得流露出一絲驚嘆之光：“那里符合光明傳說中的每一處描述，宏偉壯闊，是一座代表著最圣潔的巨型金色殿堂，除了突然闖入的那位強大劍士之外，一切都和我想象中沒有差別。”

        “……”

        黎離安靜聽著希澤的描述，在他的講述中，神國世界幾乎是光明教廷的翻版，任何一個信徒去過那里都會堅定不移地更加篤信光明神的存在——

        除了希澤這個披著圣子皮的究極異教徒。

        希澤說完之后，也察覺到黎離神情的異樣，低聲詢問

        ：“有什么新發現嗎？”

        黎離看著希澤，神情復雜：“我看到的神國，和你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希澤愣了一下：“你看到的神國？”

        “嗯。”

        黎離回憶著自己在神使記憶中看到的“神國”，然后清晰地意識到一件事。

        魔法界所謂的神國，修真界所謂的仙界，都是那個世界的人為了引誘這些世界的人努力修煉拋出的誘餌。

        每當發現一個世界的修行體系開始萌芽，那些人便會降臨，同時降臨的還有一場巨大的浩劫。

        在浩劫中，這些神使，這些仙人，都充當了救世者的角色，成了讓人頂禮膜拜的對象。

        更可悲的是，當初教皇跟黎離說，光明教會是為了保全文明的火種，一開始選擇向神國妥協低頭的那批人。

        但是現在看來，那么那些歌頌教會的傳說，那些努力讓所有人堅信光明神會拯救世界的傳教士，很有可能都是神國有心推動的結果。而修真界一直流傳的各種仙人降臨的傳說，大概也是神國的手筆。

        希澤被黎離的猜想給震住了。

        他卻沒有第一時間激動反駁，而是喃喃道：“也就是說……我們一開始就被盯上了？可這是為什么，和他們比起來我們是如此弱小……”

        “就像是果子。”

        黎離思忖片刻后，從懷里拿出一個圓潤光澤的小紅果子，輕輕一掐，汁水就四濺出來。

        “果子的汁水充沛甘甜，但是它需要時間來慢慢醞釀，也需要果樹一點一點汲取養分，他們如果直接統治這個世界，得到的只是寡淡的雨水和臟污的土壤。”

        語罷，她將果子輕輕一拋，丟在了希澤的懷中。

        希澤握著果子，澄澈蔚藍的眸子定定地看著這抹艷麗的紅，最后，唇邊不知不覺揚起一絲苦澀的笑容。

        “這種真相……果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現在大概理解教皇陛下為何一直隱瞞著這個事實了。千萬年支撐著他們活下去的信仰一旦崩塌，不亞于山崩海嘯。”

        “很久以前，我第一次看到信徒們朝拜神像的時候，曾問過教皇陛下一句話。”

        “我那時候問他，‘他們跪拜的是神像，還是自己的欲望’？”

        希澤的聲音一頓，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側過頭看黎離：“如果是你會怎么回答？”

        黎離愣了一下，干脆道：“想拜就拜，關你屁事。”

        “……”希澤哭笑不得：“尤利西斯說得不錯，你果然是個性格很直爽的人……但是教皇陛下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他怎么說？”

        “他的回答是——”

        “你不能將希望篡改為欲望。”

        黎離愣住了。

        然而還未等她仔細咀嚼教皇這句話中的含義，天空中忽然閃過一道耀眼的劍光。

        飛劍尚未落地，滿身污泥的王青嵐便已經迫不及待地從飛劍上一躍而下了。

        “六師叔！”

        “青嵐師侄？”

        黎離扶住狼狽的王青嵐，微微皺眉：“發生了什么事？你受傷了？”

        “我無事，六師叔！”

        王青嵐匆匆搖頭，深吸了一口氣，平定了劇烈的心跳后，才啞聲道：“六師叔，陣法開啟了！”

        “嗯？劍陣不是已經成功過一次了嗎？”

        “不，不是劍陣。”王青嵐并不賣關子，直接道：“是修復的那座巨型傳送陣，剛剛被開啟了。”

        “成功了？”黎離面上不由露出喜色，那座通往巨龍巢穴的傳送陣其實早就修復好了，但是一直找不到啟動它的正確方法所以一直擱置著，為此黎離還頗為苦惱。

        “是如何啟動它的？”

        “不

        知道。”王青嵐清秀的臉上露出苦澀之意：“啟動它的不是大師，也不是其他人，而是小白龍。”

        “剛剛我收到傳訊，它已經和大師一道消失在傳送陣之中了。”

        話音剛落，王青嵐便看到跟前的黎離神情倏然冷下來。

        黎離下意識想抽出枯榮，卻猛地想起自己的劍好像還在藥檀手上給他防身。

        她抿了抿唇，啞聲對著王青嵐道：“去通知你藥師叔，把維克多帶過來，我……現在就前往巨龍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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