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移，時間尚早。

　　雖然已經到了四月，微風吹來，依然帶著些許寒意。

　　“……”

　　稍微走了會兒神，就與同行之人拉開了距離，朝霧鈴抬起頭，發現他也已經停下來，回頭等著她。

　　她加快腳步，跟到他身旁。

　　“還是有點不習慣呢。”宗谷說道。

　　“嗯。”

　　“縣中離兒童福利院也太遠了。”他穿著前幾天才穿上身的黑色縣中制服，書包也是新換的，提在另一邊的手上，“過來和回去都得坐巴士，每天在路上就得花費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不算太遠。”

　　“這還不遠嗎。”

　　朝霧鈴點了下頭，“習慣就好。”

　　看了看她身上的水手服，宗谷又望向前方。

　　“第一次見到鈴的時候，我就以為鈴是中學生……一轉眼，我自己都變成中學生了，鈴還是這副樣子。”

　　他停頓了一下，望著天邊長長嘆息。

　　“時光如梭啊。”

　　“……”

　　少年人故作老成的樣子讓她有些想笑，但是真的笑出來的話，又會引起他的不滿——到了這個年紀，即便是他，也變得比以前敏感了許多，十分在意他人的視線與評價。

　　“嗯。”

　　“這幾天下來，感覺還不錯的樣子，明天去看看有哪些社團可以加入吧。”宗谷又說道，“反正太早回去也沒有事情可做。洋子和仁美好像已經有打算了，今天都沒跟我們一起回去。”

　　朝霧鈴還是點頭，“好。”

　　“巴士站好遠。”

　　“嗯。”

　　穿過路口，又走了片刻，兩人來到中學附近的巴士站臺，等待著開往兒童福利院的巴士。

　　“——小不點，你真的是中學生嗎？”

　　朝霧鈴視線一瞥，沒有理會。

　　在他們過來之前，站臺上就已經有幾個穿著相同制服的同校學生在等著了。其中一兩個看起來稍微有些面熟，似乎還是同班同學。

　　“喂，我在跟你說話呢。”

　　一只手朝她伸了過來，只是中途便被抓住了。

　　“看不出來嗎。”宗谷很快松開那人的手腕，又擋在朝霧鈴身前，“沒記錯的話，你是我們班的小早川同學。”

　　“你是誰？”

　　對方揉著手腕，打量了他幾眼，“個子這么高，也是一年級的？”

　　宗谷看著他，“一年A班，宗谷芳明。”

　　“宗谷？”小早川左右看了看同伴，“我們班有這個人嗎？”

　　“是我們班的，周圍的幾個女生這幾天都在談論他。”其中一個男生說道，“好像是孤兒院的孩子，他旁邊的那個小不點也是。”

　　“……”

　　宗谷皺了下眉，“是兒童福利院。”

　　“以前就是這么叫的吧。因為不太好聽，才改成了所謂的‘兒童福利院’。不還是一個意思嗎？”那人又說道。

　　宗谷掃了他一眼。

　　不懂事的孩子。

　　即便上了中學，也還是跟小學生一樣幼稚，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

　　他不想再理會，于是拉著朝霧鈴站到了一旁。

　　“不過現在，也有直接將孩子丟到孤兒院的父母呢。”

　　另一邊的幾個男生又議論起來。

　　“我鄰居家的兒子，就是生下小孩后不愿意照顧，老婆還跟別的男人跑了，然后就把那個只有六歲的女兒扔到孤兒院去了，自己整天去打鋼珠……”

　　“真差勁啊。”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呢，畢竟一個大男人，怎么照顧孩子啊？”

　　“那一開始別生孩子不就好了。”

　　“這……你別跟我說啊！”

　　爭論了一會兒，忽然有人想起了聊到這個話題的原因。

　　“那邊的，叫什么來著……對了，宗谷，你是孤兒嗎？還是被親生父母拋棄了？”

　　“……”

　　宗谷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嗚哇……眼神真可怕。”

　　“你戳到人家痛處啦。”

　　“抱歉啦。”

　　又盯了對方一會兒，宗谷才收回視線，低聲對朝霧鈴說道：“就算到了中學，也還是會有這種人。”

　　“嗯。”她應了一聲，拉住他的手。

　　遠遠望見巴士過來了，宗谷心底稍微松了口氣。

　　“那個小不點是他妹妹？”

　　“不是吧……他們好像不是一個姓的。”

　　“他們牽著手呢，女朋友？”

　　“誰知道呢。”

　　“我去問問。”

　　余光瞥見真有人走了過來，宗谷忍不住嘆氣，眉頭皺得更緊。

　　不懂事也就算了，還陰魂不散，真是麻煩。

　　“你妹妹？”走過來的人就是跟他倆同班的那位小早川。

　　“不是。”

　　“女朋友？”

　　宗谷扭頭看他，沒有回答：“你有什么事嗎。”

　　“就是有點好奇。”小早川聳了聳肩，“話說回來，你們孤兒院在哪啊？我好像沒聽說附近哪里有這種機構。”

　　“是兒童福利院。”望了眼還有十幾米的巴士，宗谷耐著性子多解釋了一句，“在青葉區。”

　　“喂——”

　　小早川扭頭看向同伴，“青葉區那邊有孤兒院嗎？”

　　“不知道啊。”

　　“我也沒聽說過。”小早川回過頭，“你不會在騙我吧。”

　　宗谷望著越來越近的巴士，“因為那邊沒有孤兒院，只有青葉兒童福利院。”

　　“我說……你對‘孤兒’這個詞這么在意，難道真的是孤兒？”

　　宗谷移眸，“是。”

　　小早川往前探了探腦袋，看向他旁邊的朝霧鈴，“你也是孤……”

　　沒等到她的回答，一只拳頭迎面砸來，在眼前迅速放大，正中鼻梁，直接將他打翻在地。

　　“唔！”

　　巴士已經停下。

　　一腳踹得小早川在地上又滾了半圈，宗谷又跟上一腳，即將踢中他面門時又急停下來，轉而踢在他肚子上。

　　“啊……”

　　倒地的小早川弓著身，如蝦米一般彎曲著，口中呻吟不止。另一邊的幾個男生目瞪口呆，誰也不敢靠近一步。

　　“上車。”宗谷對朝霧鈴說道。

　　她登上巴士，找了個后排的空位坐下。

　　宗谷也轉身上車，就在車門站著，面無表情地看著小早川和他的同伴。

　　誰也不敢上車。

　　又過了一小會兒，車門終于關閉，巴士重新啟動。

　　車身搖晃，宗谷抓著扶手，走到朝霧鈴身邊坐下。

　　“你又打架了。”

　　“嗯。”

　　情緒還沒有完全平復，而他心底已經冷靜了不少，“沒忍住。”

　　朝霧鈴看了看他，“我并不在意。”

　　她看得出來，他是因為小早川出言冒犯她，才忍不住動手的。

　　宗谷望著窗外，巴士已經啟動，很快將站臺上幾個沒上車的學生甩在后方。

　　“我在意。”

　　朝霧鈴沒說什么，往他肩上一靠。

　　停停行行，巴士繼續前進。

　　有人上車，也有人下車，向著仙臺市北部的青葉區駛去。

　　“下一站，青葉兒童福利院——青葉兒童福利院——”

　　宗谷站起來，“我們到了。”

　　因為最近才開始坐巴士通勤，他總會不自覺地擔心自己坐過站，對站點信息異常敏感。

　　“嗯。”

　　朝霧鈴也跟著起身，抓著他的手臂。

　　按下下車按鈕，兩人等了一會兒，巴士減速靠邊，在站臺停下來。

　　下了車，兒童福利院也就在不遠處了。

　　“……”

　　宗谷吸了口氣，忽然有些忐忑。

　　“我們是不是回來得太早了。”

　　朝霧鈴看了他一眼，明白他是在擔心剛才打架的事情被福利院的老師知曉，只是不好意思直接說出來。

　　“沒事的。”

　　“嗯……”

　　剛走進福利院，就迎面撞上了生活教師丹生冴子，宗谷下意識地回避著她的視線。

　　“芳明——”

　　偏偏她還開口叫住了他。

　　兩人停下來，“丹生老師……”

　　“這么早就回來了。”

　　“是的。”

　　“這幾天還習慣嗎？”

　　宗谷看了看身旁的朝霧鈴，點頭說習慣。

　　“洋子她們呢，沒跟你們一起回來嗎。”

　　“洋子和仁美都加入社團了，其他人的話不知道。”

　　丹生冴子點了點頭，宗谷剛松一口氣，她又說道：“芳明跟我過來一趟。”

　　“……”

　　已經知道了？

　　他有些沮喪，也沒有流露出來，提了提手里的書包，“我想先把東西放回去。”

　　丹生冴子欲言又止，但也沒說什么。

　　“行。”

　　回到二樓的房間，宗谷放下書包，又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

　　“芳明又打架了嗎？”

　　“……”

　　他抬起頭，看向住在一起的另一個女孩子，“奈奈怎么看出來的？”

　　“哼哼。”

　　奈奈趴在上鋪邊沿，領口垂了下來，“芳明的心事，我都看得出來。”

　　視線有意無意地掃過她的胸口，宗谷心里有些燥熱，又別開目光。

　　“那奈奈看得出來丹生老師生氣了嗎。”

　　“老師又不在這里。”少女趴得更低了，“要我過去替芳明打探一下嗎？”

　　“算了。”宗谷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脫下外套丟在床上，“我過去了。”

　　啪嗒。

　　房門打開又關閉，奈奈重新倒回床上，望著近在咫尺的天花板。

　　“在偷看呢……”

　　她拉了拉胸口的衣領，又發起了呆，手也不自覺地落了下去。

　　“糟糕……”

　　觸碰時的一激靈，讓奈奈身體一抖，也讓她回過神來。

　　雖然沒什么存在感，但是房間里還有別人呢。

　　她又趴到邊沿，望著坐在自己下鋪的女孩子。

　　“鈴。”

　　朝霧鈴抬起頭，臉上沒有表情，仿佛此時才知道她在上面躺著。

　　“鈴和芳明今天也回來得好早啊，縣中還挺遠的吧。”

　　“放學就回來了。”

　　“沒加入社團嗎。”

　　“奈奈不也是現在就回來了嗎。”

　　甚至比她和宗谷還早些。

　　奈奈趴了下來，目光又落到了對面下鋪的那件黑色制服上。

　　“我的學校跟你們沒法比啦……我也不想留在學校里，也是一放學就回來了。”

　　她爬下床，拿起宗谷的制服外套。

　　“縣中的制服啊……”

　　看著她穿上他的外套，朝霧鈴抿了下唇。

　　“芳明的味道……”

　　奈奈低頭嗅聞著。

　　而另一邊，宗谷來到辦公室，丹生冴子正在打電話。

　　拿著話筒，她用目光示意他在旁邊稍等片刻。

　　宗谷又覺得現在這個電話才是來告狀的，一邊假裝不在意，一邊又對丹生冴子的神情無比關注。

　　對福利院的孩子們來說，已經四十多歲的丹生老師，就像是另一位母親。而母親從來都不只有溫柔和包容的一面，她也是如此。

　　他就“有幸”領略過幾次這位母親的雷霆之怒。

　　“……”

　　精神高度緊張，宗谷過了一會兒才注意到，旁邊的另一位老師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橘老師……”

　　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的橘天子，是兒童福利院最年輕的生活教師，長得也很漂亮，從他幾年前剛來到這里時就是這副模樣了。

　　她托著下巴，“芳明不是上中學了嗎，今天回來得可真早呢。”

　　“一放學就直接回來了。”

　　“真的？”

　　“……”

　　連橘老師也知道了嗎？

　　“……好的，我知道了。”

　　放下電話，丹生冴子沒有直接開口，而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這副樣子，果然已經知道了……

　　還是主動認錯會比較好吧？

　　宗谷在心里組織著自己忍不住動手的理由，試圖讓正在醞釀的雷霆稍微消退幾分威力。

　　只要實話實說就好了，他想。

　　“芳明已經長大了呢。”丹生冴子突然開口。

　　“誒？”宗谷一怔。

　　“是時候讓你搬出女孩子們的房間了。”丹生冴子說道，“那個房間里，除了芳明都是女孩子吧。我想想，有鈴，奈奈還有……”

　　宗谷在茫然中補充了另一位室友的名字，“千惠。”

　　“是千惠嗎，我一直以為是洋子……對了，就是千惠。”

　　他長得太快，丹生冴子得抬起頭看他。

　　“本來在芳明升學之前，就該讓你們換個房間的，但最近都在忙著替你們辦入學的手續，實在抽不出時間，才一直拖到了現在。”

　　“所以……”

　　“芳明今天就搬出去吧。”丹生冴子說道，“從今天起，芳明就可以住到三樓的雙人間了。”

　　宗谷愣神一會兒，萬沒想到自己被叫來會是因為這件事。

　　但他也沒有太意外，畢竟福利院里一直以來就是這樣安排孩子們的房間的。

　　“我知道了。”

　　搬到三樓的雙人間嗎……不知道以后的室友又會是誰。

　　腦海里接連跳出幾個同齡男生的名字，每個都讓宗谷皺眉不已。

　　就沒有一個跟他一樣成熟的人嗎？

　　“走吧。”

　　他回過神，發現要跟他一起過去的人是橘天子。

　　“橘老師？”

　　“我來安排吧。”她對丹生冴子說道，“正好我找鈴有些事情。”

　　丹生冴子沒有多想，“那就拜托了。”

　　橘天子微微一笑，又在宗谷背上一推，讓他在前面帶路。

　　如果說丹生冴子在兒童福利院里扮演的是母親的角色，那面相年輕得像是大學生的橘天子，則更像是一位年齡稍大的姐姐；

　　笑容時常掛在臉上——至少他從沒見過她生氣的樣子——再加上面容姣好，她總是能吸引許多目光。

　　宗谷對她沒什么特別的感覺，但福利院里一些同齡或者更大的男生，卻都對她迷得神魂顛倒，經常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試圖引起她的注意，雖然通常只會引來丹生冴子的雷霆之怒。

　　對他來說，橘天子更特別的一處，還是與鈴的親密關系。

　　對誰都是一副冷淡模樣的鈴，唯獨對她十分信賴。聽別的老師說，兩人也是一起來到兒童福利院的。

　　兩人的年齡也一樣神秘，他又想到。

　　“芳明在想什么呢？”橘天子忽然問道。

　　宗谷面色不改，“我在想老師為什么會來兒童福利院？”

　　橘天子絲毫不覺得唐突，回答道：“只是想找個地方待一段時間而已。”

　　“一段時間嗎……”

　　光是從他進入兒童福利院到現在，就已經好幾年過去了。

　　“老師今年到底幾歲了？”

　　“居然直接詢問一名年輕女性的年齡，芳明真失禮呢。”

　　“抱歉。”

　　“如果芳明能猜到鈴的年齡，我就告訴你。”

　　“十二歲？”

　　“真遺憾。”

　　“十三歲？”

　　“芳明這樣還叫猜嗎，只有一次機會。”

　　“好吧。”

　　回到二樓的房間，跟奈奈一所中學的千惠，此時也已經回來了。

　　“芳明……啊，橘老師。”

　　千惠正在扒著奈奈身上的制服，宗谷第一眼望去時并沒在意，第二眼便發現那是自己的制服。

　　“喂，別把我的衣服拉破了。”

　　“幫我按著她！”

　　一直抵抗的奈奈，對著宗谷張開了雙臂，“如果是芳明的話，可以哦。”

　　千惠趁機扒下一邊的袖管，“別在這里發情……”

　　奈奈又開始拼死抵抗。

　　橘天子對兩個女孩子的打鬧毫不在意，掃望著他們的房間，“芳明的東西好像也不怎么多呢。”

　　“只有一些衣服。對了，床底還有一些書。”

　　“那就開始收拾吧。”

　　宗谷應了一聲，隨即先將床底的紙箱拖了出來。

　　千惠和奈奈停止打鬧，一上一下地看著他：“芳明要干什么？”

　　“搬出去。”

　　“誒？”

　　兩人同時一愣。

　　“為什么……”

　　“因為芳明已經是中學生了呢。”橘天子說道，“奈奈和千惠也收拾一下吧，這個房間要給別的孩子住了，你們也要去樓上住雙人間呢。”

　　兩人對視一眼，既覺得高興，又都有些不舍。

　　“那芳明……”

　　“芳明就跟鈴繼續住一個房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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