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云依舊縹緲如煙，舉旗的人也依舊昂首闊步。

        但原先緊緊跟隨黃云戰旗出征的十萬弟子，如今回來的，卻僅僅剩下四萬人。

        所有弟子身份令牌懸在頭頂，背后背一個鼓鼓的行囊，默默無語的排隊跟著戰旗行進。

        成秀秀遠遠看到了已經在山門前肅穆站立的掌門長老等人，忽然一聲高喊。

        “魂兮何以歸？”

        身后弟子齊聲大吼。

        “再自天宮回！”

        “青山從此伴仙道，佑我宗門永不衰！”

        身后的弟子一遍一遍的喊著，任由淚水從眼角流到嘴角。

        曾經的那些兄弟可不就是身葬青山永伴仙道了嗎？

        萬夜、顧堅道、劉千里三位宗門雪藏弟子站在隊伍前面，三人身為雪藏弟子本應當以自身為重，遠離戰場。但三人最后關頭依然奔赴戰場，與大仙宗共存亡。

        仇荒站在三人身后，滿身血污不曾擦拭。有郈荒的血，也有仇家人的血。

        仇家出征一千一百八十二人，全身而退的只有三百四十八人。其余族人皆是血灑疆場。

        隊列走近山門之時，從段天錦開始，身份令牌放出懸于頭頂。

        隊伍沒有一絲停留，段天錦與眾長老也沒有多言，只等隊伍全部走進大仙宗后，默默跟在最后一排身后。

        大仙宗規矩，送靈之時，無關大小高下，只看先來后到。

        依舊是那條路線，途徑戰部大營。成秀秀停下，黃云大旗微微降低。

        弟子中忽然傷心落淚聲大作。

        歸來啊戰部弟子無一不是淚流滿面。

        曾經和自己吹牛打屁的兄弟，一起并肩抵御郈荒多年的戰友，心中暗戀鳶梔峰女弟子的躁動年輕弟子們，現在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座昔日充滿葷段子和大長老吼叫聲的大營中了。

        停了足足與半刻鐘，大旗一揮，隊伍瞬間再次啟程。

        每路過一峰，都會駐足片刻，紀念各峰戰死的弟子。

        唯獨龍蘭峰是整個大仙宗全身而退的一峰。只因此峰只有兩人。

        走走停停，四萬余人的隊伍走到仙降殿時已經是日上中頭。

        老一早已從躺椅上起來，鄭重打開仙降殿的大門，門口桌子上一大捆已經片好的檀香靜靜擺放。

        “大戰落幕，鳶梔峰成秀秀恭送戰旗！”成秀秀大吼一聲。

        老一顫巍巍的上前接過沉甸甸的黃云戰旗，在四萬弟子的凝視中緩緩轉身。

        托著黃云戰旗，一步一步走進仙降殿。

        繞過神位墻，后面是一間小小的密室。

        密室陣法分明，除塵，去氣，守衛，斬敵功能一應俱全。

        小小一間密室，防御陣法卻比宗門寶庫的陣法還要嚴密高級。

        老一手勢足足變化了一千八百六十四手。要知道宗門寶庫才八百三十六手！

        打開密室后，里面沒有珍貴重寶，只有一封封歷代大仙宗戰死弟子的遺書，層層疊疊不知凡幾。

        老一把黃云戰旗恭恭敬敬放在一座專門為它打造的架子上，轉頭看了一眼那層層疊疊的遺書，嘆了口氣出門封鎖陣法。

        “掌門，此次大戰陣亡弟子已經統計出來了。全在這份簿冊中。”成秀秀眼眶通紅，一本小小的簿冊在他手中宛若千鈞重。

        段天錦也是鄭重的接過簿冊，輕輕翻開第一頁便紅了眼眶。

        “藏經殿守閣人夢琉璃。”

        “鶴竹峰親傳范返。”

        “象楠峰親傳周尋道。”

        段天錦的手在微微顫抖，曾經跟隨自己遠赴郈荒營救海月蟬的夢師妹，自己當年親手抱上鶴竹峰撫養長大的范返，一手劍陣驚艷大仙宗的周尋道。

        “仙院導師高峰。”

        “仙院導師青海。”

        “仙院內傳弟子不知數。”

        段天錦猶記得當初擂臺上與殺東盡打的不可開交的那位弟子，直到倒在擂臺上，他的光芒依舊無法被殺東盡掩蓋。

        還有臺下那兩位時不時站起的黑袍人，如今已經全部為宗門取義了嗎？

        段天錦不敢再往后翻，往后的名字可能會一個比一個陌生，但那份對宗門炙熱的情，卻從沒沒有二致。

        “蒼莽世界，六合不振。昭昭弟子，煌烈古今！”

        “請眾位已至仙途弟子之神位，永伴仙宗前賢于此殿！”段天錦悲戚的聲調，回歸的眾位弟子紛紛從背后行囊中取出親手做好的神牌，挨個供奉于神位墻最下面一排。

        性情極為爆裂的炎火道人，眼看著蕭不敗抱著一個排位顫顫巍巍的供奉到神位墻下。曾經親手打斷周尋道雙腿的炎火道人淚珠旋轉，卻死死咬牙不讓淚水掉下來。

        親傳弟子到達戰場后作戰勇猛，斃敵無數。沒有死在郈荒軍中，但最后撤離時，范返和周尋道壓陣而行，被訶大海一擊而亡。

        “稟掌門，已經取出此戰仙解弟子遺書九萬一千八百零一封！”已經奉命前往藏經殿取弟子遺書的顧堅道和劉千里回報。

        段天錦回頭望著一封封已經被錦緞系起的遺書，哽咽了一下還是道：“現存大仙宗弟子聽令！”

        從殿里排到殿外的四萬弟子齊聲喝道：“弟子接令！”

        “現分發仙解弟子遺書九萬一千八百封！各位弟子代為完成仙解弟子遺愿。如需配合，盡管聯系會計首座劉一鄉，但凡弟子遺愿，大開寶庫雙倍發放！完成之后，遺書帶回。供奉于仙降殿，伴宗門而眠，享萬世香火！”段天錦沉聲說道。

        “是！”眾位弟子領命排隊從顧堅道手中領取一封封遺書，開始奔波。

        何味道領到了兩封遺書，尋一僻靜地方拆開一看，滿滿心酸無處排解。

        “此戰艱難，然我實力低微，恐難全身而退。此戰之后，若我生還，取出遺書換取宗門入門名額一位，接舍弟入宗修行，得享長生。若我戰死，請執書人接取舍弟劉二豆入宗，頂我位置，拜為戰部先鋒營弟子。先鋒營弟子劉大豆至。”

        短短一封遺書，除了下面還有一行老家住址，便再無其他。

        戰部是大仙宗唯一沒有內外門之分的地方，凡進戰部一視同仁。若想得到更多修行資源，自去取戰功來換便是。

        但戰部出來的弟子卻很少加入十二峰去做尊崇的內門弟子，反而是很多十二峰弟子投身戰部，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鼎宇邊城民眾也在逐漸回歸，這位劉大豆的遺愿暫時也無法完成。

        何味道又拆開第二封遺書。

        一枚小小的玉雕從遺書中掉出來，雕工在何味道看來都十分幼稚，只能看出是一只鳥，卻看不出是什么鳥。

        這封遺書便十分灑脫了。

        “郈荒入侵，保衛宗門分內之事，何須寫下遺書徒增煩惱？既然寫了，那老子自然要做平日里未曾做過之事。執書人聽著，老子的遺愿簡單的很。若是我回不來了，就由你代老子去狠狠的罵齊天肖百雨一頓。就說我范返一生光明磊落，居然與你們兩個雜碎為伍，實乃悲哉！讓兩個狗東西好好禍害，哪怕老子不在了，百年內名號不能被這宗門忘了。還有，替我去悄悄看一眼鳶梔峰明敏師妹。若是可以，就把這塊玉凰還給她吧。大仙宗，我長大的地方。若是山河完好，該多好？”

        范返看上去行事有度，溝壑頗深。如此人物若是能成長起來，必是深謀遠慮的宗主級人物。可惜，這般人才，最后還是為他最心愛的大仙宗奉獻了性命。

        何味道對這位聰明的范師弟感覺十分良好，如今讀完他的遺書也是心情沉重。

        折起信紙，何味道忽然發現信紙背后還有一句話。

        “為宗而生，何其幸也。為宗而死，何其幸也！”

        何味道其實是一個樂天派，但此時心中也滿是凄涼。

        一個把大仙宗愛的如此深沉之人，最終為大仙宗而死。可能范返的心里，當真是把它當成幸甚吧。

        人群已經散去。

        劉大豆和范返也只是九萬余陣亡弟子中渺小的兩個而已。

        但就是這兩人，這兩封信，在何味道的心中卻是比斬望還要沉重。

        何味道邁著沉重的步伐，當先往兔頭峰走去。

        兔頭峰與鷺蓮峰離龍蘭峰都不遠，算是一左一右的鄰居。

        還未到兔頭峰，在兔頭峰山腳便已經見到了肖百雨與齊天。

        二人手中自然也有遺書要去處理，但還是先在兔頭峰下等著范返的執書人。

        “看來何師兄便是范返的執書人了。”一頭紅毛的齊天黯然道。

        何味道也沒有言語，拿出范返的遺書，在兩人眼前一晃。

        齊天與肖百雨頓時呼吸一滯，終于還是等來了。范返遺書中果然還是提到了自己二人。

        兩人眼眶紅紅的，齊齊向何味道作了一個深揖。

        執書人代表亡者最后的意志，容不得不尊重。

        何味道慢慢開口道：“我范返光明磊落一生，奈何居然與你們兩個雜碎為伍，實乃悲哉！你們兩個狗東西好好禍害，哪怕老子不在了，百年內名號不能被這宗門忘了。”

        齊天與肖百雨聽得淚流滿面。

        這就是那個號稱“仙宗節操丟幾許，范返齊天肖百雨”中那個領頭人的最后一句話？

        眼前的何味道，也仿佛變成了那個高高壯壯狗熊般的范返。

        “范返最后還說了一句。”本已經轉身的何味道又扭頭說了一句。

        兩人忙抬頭傾聽。

        “為宗而生，何其幸也。為宗而死，何其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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