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云與泥之別
冥界的夜晚漫長,妄淵之下更是光線昏沉,佛惡殿常年點著一盞盞光影斑駁的琉璃燈,恍若碎星。
自那日南一與君淵不歡而散,大抵因為冥界祭祀典禮將近,應接不暇,兩人便再也沒見過面。
南一順勢搬回“一夢多秋”,這樓閣空置許久,還是當初剛來冥界時君淵給的賞賜。
閣樓藏靜,庭院生香。
一夢多秋布局與別的宮殿不同,古典疊榭,庭院里種著蕊白的梨花樹,微風吹過隱隱浮動花浪。
伺候的小侍女就更有意思了,瞧著膽小如豆的兩只兔精,大抵庭院空閑好些年,突然來了個小主子,怕生,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的。
好在南一是那種討人喜愛的長相,無拘可愛,慢慢相處下來,倒是熟稔不少。
“小主子,天色暗了,奴婢把宮燈再給您點亮些吧?”淼淼輕輕敲了敲門,順著縫隙探進耷拉著長耳朵的腦袋。
南一盤腿坐在地上,霧靄般的長發用一根發帶懶懶綁著,露出圓潤耳垂,安謐燈光透著側臉,白皙肌膚仿佛美玉。
他手里正鼓搗著什么東西,聞聲頭也不抬,“倒是不必,還得麻煩你把回廊宮燈都熄了。”
“小主子這么早就睡嗎?”淼淼好奇的眼神直朝房內瞟,南一背對著她,遮得嚴實。
“您今天忙活了一天,是在做什么?”
“需不需要淼淼幫忙呀?”
稍過片刻,南一起身,伸臂將門縫拉開些,輕彈一下她的腦門,“小丫頭那來的那么多問題?”
“我才不是小丫頭,”淼淼委屈的摸了摸額頭,“我已經一百多歲了!”
南一輕笑,露出兩個淺淺酒窩,“一百多歲在冥界也沒甚稀奇,再說,綰綰姐姐也比你大不了多少,瞧著倒是比你成熟穩重。”
淼淼不高興道:“那小主子是更喜歡綰綰姐姐還是喜歡我?”
“你自個琢磨吧,”南一眼眸彎似月牙,轉瞬又把門利落帶上,“早寢好夢。”
淼淼委屈的冷哼一聲,走了。
待屋外聲息漸漸平靜,南一側目,視線落于桌面的玄云暗金袋。
佛惡殿的時光漫長,懶散閑暇。有次他偶然枕在君淵腿上犯困,手一勾,不知從那兒掏出一只乾坤袋。這本是私密之物,本以為會惹暴君不悅,對方卻從始至終看著軸卷,對于南一這些小動作,連個眼神都欠奉。
于是,堂堂凈蓮魔尊的乾坤袋成了南一的消遣物,里面塞滿了話本珍玩,零食閑嘴,仿佛只要他想要的,喜歡的,都能在這虛空儲物里拿到……
南一緩緩從乾坤袋里取出一枚羽狀令牌,寒鐵鋒利,沉暗泛光,一如君淵此人般冰冷無情。
冥界每處都設有法場靈界,方圓千里連一只螞蟻也難逃感應,進退維谷,但憑魔羽令可進出靈界暢通無阻。
他想逃。
他……已經不想留在君淵身邊了。
這種感覺很奇妙,像是人死過一次,以往那些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在生命面前也不過薄霧云煙,又像是一直奉若神明的信仰,轟然倒塌,壓倒摧毀了虛假、一直以來自我欺騙的筑巢。
南一滿腔的愛意都在這場崩塌里化為廢墟,淪為笑話。
死在龍魘刀下的人是他,也不僅僅是他,是這場其實已經凌遲了南一多年的心傷與沉疴,是君淵落刀的決絕,徹底了斷的癡心妄想。
南一本以為自己會恨、會悔、會報復,但除了心力交瘁外什么都沒有。
只是……
那樣深入骨髓、切骨磨心的痛,他再也不敢去經歷,離開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大夢初醒,至死方悟。
南一披上黑篷,寬大帽兜嚴嚴實實的遮住消瘦身形,只露出些許精致漂亮下頜,吹滅宮燈,輕聲掩門離去。
……
冥界有一淵一域一嶺。
妄淵,便是冥界之中最深、最冷、最陰暗的地方。
從崖口上方往下看,深淵形狀猶如瘡痍地面分割出的一道丑陋的巨大傷疤,肉眼可見的魔息猶如洋流般源源不竭,這里匯聚著三界八荒無數生靈惡念,走近甚至能聽到黑霧之下婉轉不絕的凄厲哀嚎。
除了像君淵這樣天生強悍的魔靈,大多數低等修為的冥界妖魔,畏懼也承受不住如此強烈魔息,一旦靠近就有被灼成飛灰的危險。
神佛也難渡此間地獄。
天幕昏暗,廣袤無垠。
刮面陰風猶如寒針,吹得人阻滯難行。南一不識方向,只朝著佛惡殿的反面走了許久,卻猶如一直在原地徘徊,怎樣都繞不出去。
“嘶……嘶……”
突兀動靜引得南一停步,側目看去,不遠處的頹垣斷壁堆著亂石,黑黝黝石縫里正傳出細微響聲。
南一靠近了些,俯身看去,只見石堆之下正壓著一條寸長的黑色小蛇。
那黑蛇乍眼看去與普通蛇并無差別,唯獨鱗片油光晶亮,暗金色花紋的腹部結著一道干涸血痂。
“魔物……還是低等未化形的妖?”南一伸指碰了碰,那黑蛇似有所覺,吐出鮮紅蛇杏輕觸他的指尖。
南一輕笑:“倒是挺有靈性的小家伙,要我救你嗎?”
黑蛇這次干脆把柔軟尾巴尖都卷上了他的指腹。
南一扶住石縫邊緣,手下用力,將壓住的蛇身揪出,又從乾坤袋里取出丹藥遞過去。
他動作干凈利落,說話卻不太靠譜,“抱歉啦……我不太懂醫術,這些藥也分不清楚。但這鬼地方除了我也沒人能救你了,橫豎一死,不如來次大膽嘗試?”
黑蛇張口含丹,露出一對尖銳獠牙,霧蒙蒙的黑眸,就這樣直勾勾盯著南一。
“瞧著傷勢不重,”南一兩指夾蛇,翻圈,語氣帶著天生的軟糯,“你是怎么被壓在石頭下方?你知道妄淵的出路嗎?”
黑蛇當然不可能回話。
約莫是嫌南一太吵,它頗為無語的從指尖滑落下去,游行兩步后,見南一沒跟上,又回過頭吐了吐鮮紅蛇杏。
南一頂著陰風,跟著蛇在黑霧里沉默前行。
他耳邊聽到水聲潺潺,仿佛經過了一條幽邃的山體暗河,嶙峋怪石,觸手皆是一片潮濕水痕,腳下路越漸狹窄崎嶇,波動的靈界氣息,像是無形又透明的分割,融入間隙瞬間又很快置身于下處靈界點,好似在不停穿梭世界。
等視線再次明亮,眼前已是個豁然開朗的古城。
鬼族地界——黃泉域。
這里鬼魂居多,從外表看像是尋常城池,街道上喧囂熱鬧,無數挑擔選貨、吆喝叫賣的商販與行人,約莫因為臨近祭祀,三教九流都聚在一處,到處鬼滿為患,不似妄淵那樣清冷寂寥,與凡界無甚差別。
南一走在街上,漫天紙幣銅錢雪花般飄揚,身邊陸續經過各類奇形怪狀的“人”,他拉低沾滿陰寒鬼氣的斗篷帽兜,不時混在人群里聽一陣商販熱情洋溢的鬼吹,表面自若,內心卻愈發戒備。
最靠近冥界邊緣的是葬烏嶺,他要逃,還得打聽出黃泉域通往葬烏嶺的靈界。
轟隆——
地面驟然震顫。
南一正被眾鬼推搡的東倒西歪,待勉強站穩,透過層層疊疊的密集頭顱,只見遠處街道行來一支浩蕩隊伍,黑金羽甲胄,手執重盾銀槍,為首還有一只壯碩如牛、張牙舞爪的窮奇兇獸,每每踏出一步都是地動山搖的驚天動靜。
看熱鬧的眾鬼紛紛驚悚道:“前方是天魔營的魔兵!怎么會出現在黃泉域?”
“難道尊上也來了?”
“說什么鬼話……凈蓮魔尊怎么會來這兒?據說是有逃犯!鬼王殿下正派天魔營巡查罷了。”
“什么人啊?居然能讓鬼王殿下親自帶著天魔營找?”
聞言,南一臉色驟變,他才剛剛離開佛惡殿沒多久,便被發現了嗎?
窮奇兇獸步步踏近,張開血盆大口,咆哮著撐動刺猬般尖銳的黑翅。眾鬼這時才看清兇獸背部還騎著個男人。一襲暗焰流火袍,身量修長,五官如墨,正是冥界大司法,君淵最得力的下屬——衛雪臨。
衛雪臨刀鋒般的視線橫掃一圈,南一融于人群,不動聲色的將帽檐壓低。
老熟人……
天魔兵在衛雪臨耳語片刻,他冷眸微抬,攤掌間,化出一軸畫卷,干脆利落向下展開,冷聲道:“懸賞此人,有消息者,天魔營重重有賞。”
那仙姿玉貌的容顏直直撞入南一眼眸——瞬間,他猶如被拊背扼喉,不寒而栗!
百越。
這人曾經,不,哪怕現在仍舊是南一的噩夢,是他所有畏懼,提心吊膽,惶惶不安的由頭,是南一與君淵決裂的開端!
如果南一是凈蓮魔尊的玩物、爐鼎,踩在泥地的腳底爛泥。那百越便是君淵心里最珍惜那捧月光。
佛惡殿無數個冰冷等待的日夜,南一其實都記不得了,他只記得蠟燭燃盡,鬃狼聲吠,心臟一寸寸冰冷,血液一絲絲涼透。
南一想,這輩子到底還是和前世不同了。
百越出現的這樣快。
這樣突然……
天魔兵迅速執畫卷開始逐一排查,南一壓下內心復雜的情緒,趁著混亂,快速推開一間酒館,閃身而入。
寬敞的酒樓大堂,人聲鼎沸,氣氛熱鬧。南一方才推門的動作略急,帽檐在剎那不甚滑落,露出一張白凈精致的小臉。
大廳安靜半瞬,眾目睽睽之下,南一察覺到一些炙熱的打量目光。
酒樓老板是個俏麗的妙娘子,一身搖曳紅裙,婀娜多姿,托著香腮笑道:“這位俊俏的小客官,可是要住店?”
外面的天魔兵雖非尋他,但若被衛雪臨撞見,也是一件麻煩事。南一想了想,輕聲道:“用飯。”
“小客官來對地方了,小店的餃子啊皮薄餡多,味道鮮美,小客官來一碗嘗嘗?”
南一點頭,他本是凡人之身,難戒口服之欲,幸而佛惡殿常年有專程為他做膳食的御廚。
圓滾滾的金珠遞過去,老板娘卻看也不看,引著南一上樓,“小客官不是黃泉域本地人吧?這第一次來啊不知規矩,在我們酒樓吃飯可不要錢。”
“不要錢?”南一微頓腳步,余光瞥見老板娘紅裙后冒出的一條長尾,淡道:“總不至于開店是為了行善積德。”
老板娘嫵媚一笑,扶著南一的肩膀往房門里推,“樓下大廳吵嚷,小客官稍坐片刻,一會就知道了。”她回頭,聲音透著幾絲難掩飾的興奮,“當家的,來貴客了,趕快起鍋燒水!”
后廚有渾厚的男聲應下,隨即,老板娘將房門重重掩關!
南一站定片刻,只覺古怪,試探伸手去推動門環,竟發現整道門紋絲不動。
“不用白費力氣,你出不去了。”
身后突然傳來一道冷音,南一聞聲回頭,臉上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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