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江彥還是沒給祁遇喝酒，兩人上了樓以后，江彥才記起祁遇是未成年人，于是退而求其次，江彥給祁遇倒了杯可樂，整個縣里也只有三家超市賣可樂，還是玻璃瓶裝。

        喝了一口之后，祁遇的表情一言難盡。

        江彥把賣來的鹵菜放到桌子上，又倒了一杯啤酒，他原本酒量一般，談的生意一多，酒量自然也就練了起來，生意場講究酒桌文化，酒喝高興了，生意也就談下來了。

        明天不用上班，今天也不必早睡，喝酒也沒有影響。

        “你喜歡喝酒？”祁遇沒看江彥，看著倒了可樂的玻璃杯問。

        江彥吃了一片藕，在鹵味中品味到了藕原本的鮮甜：“不討厭，不過我更愛度數低的酒。”

        祁遇點了點頭，他靠在沙發上，抬頭看著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燈，燈光昏黃，他忽然問道：“你跟陳子祥說你來找人，找到了嗎？”

        “沒。”江彥面不改色的說謊，“沒錢怎么找人？”

        祁遇雙手交握，沉默了半晌后又問：“找到了人，你就要回去了？”

        江彥點頭：“對。”

        祁遇沉默了。

        他原本想說“我幫你找”，縣城就這么大，他真想幫忙的話要不了幾天就能找到。

        但此時他卻張不開嘴。

        一旦找到了，這個人就要走了。

        他嘴唇干澀地說：“別急，慢慢找。”

        江彥笑道：“我不急。”

        急也急不來。

        “對了，你有你家鑰匙嗎？”江彥問道，“沒有的話就在我這兒睡一晚吧，我床大，應該擠得下，你要是不習慣跟人睡，我睡沙發也行。”

        祁遇說：“……沒帶鑰匙。”

        江彥把最后一口啤酒喝下去后站起身：“我去換床單被套，換剛曬干的。”

        祁遇也跟著站起來：“我幫你。”

        江彥挑眉看向祁遇，笑道：“行吧。”

        換床單被套要不了幾分鐘，這屋子里的床是雙人大床，睡三個人都足夠，不存在睡不睡得下的問題。

        “你穿我的睡衣吧。”江彥在衣柜里找睡衣，“也是才洗過的。”

        祁遇站在床邊，抿著唇，認真聽江彥說話。

        “明早咱們去吃豆漿油條，還去上次的那家，中午我去廚房做飯。”江彥想念自己的手藝了，更想念自己的擺盤，畢竟是個活得有儀式感的男人，擺盤是儀式感里至關重要的一個環節。

        “你會做飯？”祁遇在他身后問。

        江彥把干凈的睡衣從衣柜里拿出來放到床上：“我可是既能出門談生意，也能居家過日子。”

        江彥拿著衣服走到祁遇面前，伸出手用衣服對著祁遇比了比：“差不多，正好能穿。”

        “我看你身高估計能過一米九。”江彥有些羨慕。

        他自己身高一米八五，不算矮，但男人從不嫌棄自己長得高。

        祁遇低著頭問：“你喜歡？”

        江彥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奇道：“喜歡什么？”

        祁遇輕聲：“一米九？”

        江彥笑了，點頭說：“我覺得一米八八到一米九二之間的身高最合適，可惜我是長不上去了。”

        祁遇沒有抬頭：“怎么才能長高？”

        江彥：“多運動，保持碳水化合物跟脂肪以及蛋白質的合理攝入，糖分適量。”

        祁遇終于抬頭了，迷茫的看著江彥。

        江彥：“多喝牛奶。”

        “你用我的盆吧，有干凈的毛巾和牙刷。”江彥彎著腰在柜子下拿盆。

        從祁遇的角度，只能看到江彥因為彎腰而撅起來的屁股。

        祁遇移開了視線。

        江彥把盆和牙刷毛巾遞給祁遇，祁遇接過以后小聲的道了句謝。

        江彥奇道：“你耳朵怎么這么紅？”

        祁遇抿著唇：“熱。”

        江彥：“是挺熱的，明天我買個風扇回來，今晚將就下吧。”

        祁遇嚴肅道：“沒事。”

        說完祁遇就轉頭走了。

        這個時候江彥就格外想念空調，問題在于，就算縣城里有賣空調，筒子樓也裝不了，他拿出蚊香點上，準備祁遇洗漱完之后自己再去。

        “你去吧。”祁遇從門口進來，他的頭發全濕了，被他用手抓向腦后，露出眉眼跟光潔的額頭，祁遇平時頭發垂下來，看著十分陰郁，此時頭發抓向后方，眉眼深邃銳利，竟顯出了與年齡不符的成熟和魄力。

        江彥去了走廊盡頭的公共浴室，他剛過去，就聽見里面的人在討論祁遇。

        “跟他爸一個樣。”

        “咱們這層樓要是沒他們倆就好了。”

        “就是，不是有句老話嗎？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歹竹是出不了好筍的。”

        “他剛剛進來的時候可把我嚇壞了，他老子是個瘋子，他總有天也會瘋。”

        江彥走了進去，找了個臺子把盆子放上去，又打開了水龍頭。

        鄰居們也都見過江彥，覺得江彥是大城市來的體面人，穿著打扮待人接物都跟他們不同，對于這樣的人，他們是愿意示好跟接近的。

        “小彥今晚睡得這么晚啊？”站在他身旁的胖大嬸笑盈盈的跟他打招呼，她看起來慈和極了，似乎剛剛談論祁遇時那語氣刻薄表情嫌棄的是另一個人。

        江彥微笑道：“明天沒什么事。”

        胖大嬸：“剛剛住你隔壁的那家兒子也過來了，我看到他胳膊上有傷口，小彥啊，你可別跟他們父子倆打交道，都不是正經人。”

        江彥：“那孩子也不容易。”

        眾人看向他，胖大嬸也是一臉驚訝。

        江彥用溫柔又悲天憫人的口吻說：“早逝的母親，又有暴力傾向的父親，那孩子雖然沒讀書，但也從沒找過鄰居的麻煩，人走岔了路，但不能算是一個壞人。”

        胖大嬸連忙說：“他混社會呢！”

        眾人也附和：“混社會的都不是好人，你可別被他騙了！”

        江彥嘆氣道：“我以為混社會的壞人，指的是欺善怕惡，欺負壓迫普通人的那類人，我不能因為他可能會做這些事就戴著有色眼鏡看他，就是定罪，也得要證據，不能因為他可能會干這件事就抓他。”

        眾人被江彥說的迷糊極了，都覺得江彥說的有道理，但又覺得奇怪，可是奇怪在哪里又找不出來。

        江彥的眉眼實在是太溫柔了，他的聲音似乎都帶著溫度：“他住在我隔壁，我總能聽見祁先生的責罵聲和毆打聲，那孩子沒能讀高中，走上正道，社會是有責任的。”

        “所以我更不能用冷漠的態度對待他。”

        “我也不愿意當一個表里不一的人。”

        眾人被江彥的高尚品格驚呆了，一時之間公共洗浴室里沒有一個人說話，稱得上鴉雀無聲。

        胖大嬸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嗓子，干巴巴地說：“小彥你可真是個好人。”

        “是啊，果然大城市來的思想覺悟就是高。”

        “要我說，那孩子也是倒霉，攤上那么一個爸。”

        “說起來也不容易。”

        沒人愿意承認自己是一個品德低劣的人，于是話鋒一轉，都承認祁遇不容易了。

        江彥洗漱完之后沖眾人微笑：“那我回去休息了，大家也早點睡。”

        打過招呼以后江彥就離開了洗浴室。

        他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見，這些人都是普通人，不愿意招惹麻煩，不做壞事也不做好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生活就會輕松許多。

        江彥甚至設身處地的想了想，如果現實世界中，他身邊有祁遇這樣的鄰居，他大概率是不會理會這個人的，他只在意自己的人生，對員工好，是因為員工會給他創造利益，對甲方好，是因為甲方要給他酬勞。

        唯一讓他不去衡量得失而付出的，只有他的父母。

        江彥覺得自己大約是生性涼薄，否則他出生在一個正常溫馨的家庭，從小到大遇到的老師又都是高品德的好教師，身邊的朋友也都是開朗熱情的人，他沒有理由會成為一個涼薄的人。

        從很小的時候起，他知道友善的對待別人就會得到好處，同學們都愿意跟他當朋友，老師也會格外喜歡他，于是他見人總是三分笑，從不發脾氣，哪怕是面對最不討喜的人，他都會主動伸出友好的手。

        他在別人身上付出多少，都是為了有一天得到更多。

        但從來沒人發現過他的真面目。

        所有人打從心底相信，江彥是個正人君子，立身持正，為人謙遜有禮，待人友善，尊敬師長，孝順父母。

        簡直不像是真人，像是書本里記載的道德模范。

        江彥回到房內，看祁遇還坐在沙發上，正雙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還沒換睡衣？”江彥把洗漱用品放好之后就走向臥室，他脫了衣服后換上睡衣，脫下的衣服放到臥室里的椅子上，明早拿去洗。

        祁遇從他身后走進來，兩人待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畢竟是兩個男人，氣溫都似乎上升了許多。

        江彥換了睡衣躺到床上，天氣太熱，他也沒蓋被子，靠在床頭看書。

        祁遇當著他的面換睡衣，動作很快，腹肌一晃而過，江彥也沒看仔細。

        祁遇躺到床上，身體僵得不行，在他的記憶中，大約只有很小的時候跟母親同床過，除那以外，就再也沒跟第二個人同床共枕，他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沒有一個地方舒服。

        好在江彥在旁邊看書，也沒跟他說話，祁遇這才慢慢的放松下來。

        這床一如他記憶里的那么軟，像睡在棉花里，鼻尖是蚊香的味道，但不刺鼻，腦后枕著柔軟的枕頭，祁遇偏頭看了江彥一眼。

        在這個寂靜的夜里，燈光下的江彥像是畫里的人物，在祁遇眼里無一處不精致。

        祁遇舍不得合眼睡覺，但只敢用余光瞥向江彥。

        直到江彥合上了書，他躺下去，頭枕在枕頭上，閉眼輕聲說：“睡吧，明天見。”

        祁遇抿著唇，他的聲音依舊冷厲：“明天見。”

        當夜，祁遇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身處沙漠，一輪烈日就在他的頭頂，他又熱又渴，在沙漠中找不到出處。

        在他筋疲力竭，決定放棄的時候，前方卻突然出現了一片綠洲。

        翠綠的植物和倒映著植物的湖就在眼前。

        他拼命的沖過去，跳進了湖水里，冰涼的湖水驅散了熱意，沖刷著他的皮膚，也解去了他的干渴，一雙手忽然從身后摟住了他。

        但奇怪的是他沒有掙扎，而是自然的握住了放在他胸前的那只手。

        一雙纖長的，骨節分明的手。

        凌晨三點，祁遇從夢中醒來，他睜開眼睛，就著窗外照進來的月光，轉頭就看到了旁邊江彥的臉，那雙溫柔的眼睛緊閉著，但紅潤的嘴唇卻微微上翹，好像在邀請某人來吻。

        祁遇舔了舔嘴角。

        他覺得某個地方有些不舒服，黏膩，難受。

        祁遇愣了幾秒，伸手探去。

        他陡然發現自己穿著的是江彥的睡褲，他自己短褲濕了，睡褲也濕了。

        祁遇緊抿著唇，他呆呆地坐著，過了良久才輕手輕腳的下床，怕打擾了枕邊人的休息。

        他不信佛，也不信神。

        但此時此刻，他希望如果真有神佛，就讓江彥永遠都發現不了他低劣又荒唐的幻想。

        因為除這幻想以外，他一無所有。

        他在黑暗處仰望光明，卻不期待會擁有光明。

        就像塵埃里永遠不會開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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