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周江沿安排了一位汽車連的司機出車，剛好司機小吳要去縣城辦事。

        本來周江沿也沒打算親自去送大兒子，能讓他甘愿當司機的，只有小媳婦。李敏偶爾要去一趟縣城，一般都是周江沿輪休的時候，他開車陪著去。

        人家別的軍嫂要外出，都是湊上一堆人，蹭汽車連的大車出去辦事的時候，一塊出去，一塊回來。可，李敏不喜歡，一群人烏泱烏泱的擠在大車斗里，顛上兩個多小時，路上還要應付軍嫂們的盤問。別人問你，你要不回應吧，受白眼不說，還得說你不合群。

        李敏心想，自己在軍區早就不合群了，何必跟他們擠車斗呢。

        周雷穿戴整齊，提著媽媽給他準備的干糧，高興的站在前院等車來。剛才媽媽悄悄告訴他了，不是爸爸開車。

        說實話，周家的孩子長這么大，周江沿沒動過手。不過，他們三個卻都害怕爸爸，不怕媽媽。你說這怪不怪。

        “去了學校，在課堂上把耳朵打開，下課了就待在宿舍，其他時間就把耳朵關上。”李敏交待周雷，不要參與外邊的運動。

        “媽，你把我當神仙了？耳機還能說關就關。”周雷笑嘻嘻地站在媽媽旁邊，他現在的個頭也一米六多了，再長長就要高過媽媽了。

        “你要是能獨立思考，你的心說讓耳朵聽，它就聽。”李敏指指兒子的小心臟。

        “好，媽，我努力學習，兩耳不聞窗外事。”周雷雙手搭在媽媽單薄的肩上，恢復了往日的開朗。

        “甘于平凡，只有甘于平凡，才能厚積薄發，臭小子，你媽是這個意思。”周江沿從屋里出來，這么說。

        “知道了，知道了，爸。”爸爸的嗓門一喊出來，嚇得周雷不自覺得想揪著媽媽的衣襟，躲起來。昨天自己是怎么做到和爸爸梗脖子的？太威武了吧？

        李敏睨了周江沿一眼，讓他不要嚇唬孩子。周江沿暗道：“臭小子，你走運了，要不是有你媽媽在，看我怎么收拾你的。”

        “車來啦，車來啦。”

        “媽，我回學校了啊。”車還沒停穩，周雷就去拔車門，他只想快點逃離爸爸那黑暗的眼神。

        李敏，突然想到，自己可以搭順車，“哎，等等，我也一起去吧。”李敏拉住周江沿背在后腰的手，搖了搖，“我去趟縣城，買點東西，再跟車回來。反正順路。”

        “我輪休的時候，帶你去。”周江沿心說，那他們夫妻約會的大好機會，他很看中的好不好。

        “不耽誤，你輪休的時候，我也要去。這次去是要……”李敏墊起腳尖悄悄和周江沿說了一句存錢。

        周江沿這幾年漲三回工資，現在一個月可以開145塊錢并若干票。李敏看起來花錢大手大腳的，其實每一分錢都是花在刀刃上，除去生活開支，每個月能存下不少錢，李敏的習慣是隔幾個月便把一些富余錢存到存折上，還能漲利息。

        這事當著外人的面兒不好多說，周江沿便答應了。李敏折回屋內，拿上錢和票，拎上她的帆布袋，也上了車。

        “媽，你也去縣城？”周雷坐在副駕，見媽媽也上車了，更高興了。

        “嗯，先送你到學校，之后，媽辦點事就回家。”李敏上車坐到后排。

        “太好了。”周雷開心地還想說什么，余光看到爸爸的身影過來了，便沒敢再吱聲。

        “早點回家。”周江沿走過來囑咐小媳婦。

        “知道了。要是回來的早，說不定還能趕上做午飯呢，要是回來的晚，你安排孩子們中午回來去食堂吃點熱乎的吧。”

        “這你不用管，孩子們好說，你一個人在縣城，一定要早去早回。”周江沿擔心李敏沒自己看著，隨便使用她的作弊工具，別讓人給發現嘍。

        “知道，知道。”李敏聽得出來自家男人在指什么。

        周江沿轉身，拍拍車門，對司機小吳說，“去吧，路上開穩當點，辦完事，平安把你嫂子帶回來。”

        “是，師長。”小吳立馬發動汽車，遠去。

        車子快開到學校的時候，周雷便讓司機小吳停車了，他拿上東西下車，不想讓學校的同學看到自己是可以享受特權的人。

        “小雷，不用媽媽送你到宿舍嗎？”周雷不讓媽媽下車，就幾步路，他一個人走到學校就行了。

        周雷站在車邊，“媽，不用，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去辦事情吧。我會用功學習的。”

        “好，過段時間，再接你回家。”李敏和周雷道別，讓小吳繼續開車。

        “嫂子，您去哪里？”司機小吳問。

        “我去郵政局，你把我在那路邊放下就行。小吳，你要去哪里呢？”

        “嫂子，放下你之后，我去趟縣城武裝部，辦點事情。”

        “行，你忙你的。你忙完之后，還來這里接我。”李敏判斷小吳應該會挺快回來，她閑逛的時間不會太長。

        “好的，嫂子。”在郵政局門口，放下李敏之后，司機小吳開車走了。

        李敏想先進郵政局里面，把錢存上。再去百貨大樓逛一逛，兩個地方距離不遠。

        李敏徑直走向郵政局，突然一位老大娘攔住自己，“姑娘，要細軟嗎？給換點錢就行。”

        什么？這是什么情況？

        李敏揪緊肩膀上的布包袋，謹慎地看著眼前這個人穿著破破爛爛的老嫗。她知道這里自古便多戰亂，因為地形復雜，山多平地少，不過，這里已經解放小二十年了啊。李敏馬上又想到現在這是什么年代，城市里有些身份的人被打倒了，他們現如今的日子想必不好過。

        李敏定了定神，“大娘，你說什么？你怎么了？”

        “姑娘，你來，你來。”老嫗見李敏肯搭理她，上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角落里扯，也是怕李敏跑了。

        老嫗守在郵政局門口已經四天了，攔了無數人，沒一個人搭理她。她之所以選擇這里，就是因為來郵政局辦事的人，不是寄信寄東西的，就來寄錢存錢的。一定會帶著些錢和票。

        “大娘，你放開我，你抓疼我了。”李敏蹙著秀氣的眉毛，但還是跟著走到了墻角。

        “哎，哎，姑娘對不住，對不住。你看看這個。”老嫗趕忙松開手，背著大街從懷里掏出一個手絹，打開。

        一條鉆石項鏈，墜子是綠寶石的，在陽光下閃閃熠熠的。

        “姑娘，你喜歡嗎？”

        “這是你的？”李敏看了一眼東西，輕聲問。

        “姑娘，別怕，我娘家姓苗，夫家姓詹，家里幾代人都是做家具生意的……”苗大娘向李敏介紹起了自己。

        原來，詹家在當地曾是有名的家具大王，家大業大，人口還興旺，解放前能逃到國外的都逃走了，而留下的人，在解放后幾次運動之中均受到了波及，家里好幾口人被判了勞改，就剩下她帶著幾個小孩子，原來的宅子也沒了，祖孫幾個便住到了棚戶區。前些年她靠變賣細軟，生活還過得去，現如今市面上沒有典當行了，她在縣城又是個熟面孔，誰見誰躲，他們家已經斷糧好幾天了。

        “我怎么能相信你說的話？”

        “姑娘，你來，你來……”苗大娘領著李敏走進一條巷子，李敏站在巷子口不動，萬一里面有人綁了她可怎么辦？

        苗大娘見李敏不跟著她往里走，便快跑幾步，小聲喊：“小順，小順，出來，快出來。”

        嚯！一二三四五，五個小蘿卜。最大的八九歲的模樣，最小的還有兩歲多的。個個臟兮兮的，和他們幾個小孩子相比，大娘收拾的倒不算太臟了。

        “姑娘，你別怕，這都是我的孫子。”

        “怎么還有這么小的孩子？”李敏往前走了兩步，停下，指指最小的孩子問。

        “她那爸媽在勞改農場生下的，養活不了，就托人給我捎來了。”苗大娘抬頭抹了抹額頭上的散發，不無滄桑地說。

        李敏突然感覺苗大娘不像在說假話，他們一家人一定是有故事的，“那東西，你想賣多少錢？”

        苗大娘眼睛一亮，像看仙女一樣看著李敏，苗大娘朝李敏快走了幾步到了跟前，“姑娘，你覺得呢，你要喜歡你就拿去。”

        “不好這樣說的。大娘，你說個數，我聽聽。”李敏依然緊抓著自己的包袋，要是不對勁，她可以轉身就跑。

        “兩百，不，一百，一百行不？”苗大娘，看起來也慌了神，怕李敏嫌貴不肯買。要知道擱解放前，這一條項鏈至少能抵一千現大洋。誒，老黃歷了，不提也罷！

        “你要這么多錢，干什么使？”一百塊可不是小數。普通人的工資一個月也才十幾二十塊。

        “想賃個屋子住，我們住的那個棚子頂子太軟了，不經風，更不經雨……”苗大娘把實情和李敏說了，也不知道這姑娘相不相信她的話。

        “我們這幾天住在這里。”八九歲那個男孩子指指他們剛才出來的地方，李敏觀察過了，這條巷子是各家的后墻，屬于死胡同，平時沒有人來。

        李敏聽到男孩的話，往前走了過去，“這里怎么住人？”

        天啊，露天的夾道里，鋪著兩張草席，席子上放著幾個臟兮兮的碗。“你們，你們就睡這里？怎么睡啊？”

        “我們抱在一起睡，暖和。”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脆脆聲地說。

        “棚子里還放著一些家伙什。”苗大娘多少有些難為情。想當年，她可是縣城有名的富貴太太，如今成了叫花老婆子了。

        “姑娘，你看……”苗大娘想問問李敏買不買，他們談的時間也不短了。

        “你們在這里等著我，我一會兒就回來。”

        “奶奶，那個姐姐跑了。嗚嗚……”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娃想哭，沒人買奶奶的項鏈，那他們還得餓著。

        “不能哭出聲，招來人不讓我們在這里住怎么辦？”另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娃輕斥道。嚇得小女娃馬上閉了嘴，眼淚卻一汪一汪的流了下來。

        誒……誒……，苗大娘蹲在墻邊，深深地嘆氣。

        李敏跑進一家最近的國營飯館，買了十個燒餅，十個糯米飯，這邊很少有賣饅頭的。

        她要提著走，人家窗口還拿了油紙給包好了，捆扎起來，讓李敏好提。

        蹬！蹬！蹬！李敏提著東西跑回來了。

        “姑娘，你……你怎么回來了？”苗大娘，心說，這姑娘心善啊。

        “給你們買吃的去了，給。”李敏揚著微笑，站在他們面前。

        “謝謝姑娘，謝謝姑娘，你真是大好人。”苗大娘，感謝地接過東西，遞給最大的孩子，讓他們分著吃。

        “啊，是糯米飯。”六七歲的小女娃開心地叫到，兩歲多那個小女娃的口水直接流出來淌到了臟得看不出顏色的衣襟上。

        “小點聲，給你說多少遍了。”六七歲的小男娃又輕斥道，他這同胞姐姐就是喜歡一驚一乍的。

        五個孩子，狼吞虎咽的，吃開了。苗大娘也在咽口水，但是她還在端著矜持，畢竟李敏還沒說什么。

        “苗大娘，你也先吃點吧。”李敏看得出來，苗大娘也餓。

        “那，哎，好。”苗大娘的吃相和幾個孩子比也好不到哪里去。誰能想象，解放前，她是富貴人家的太太呢。

        “最大的這個，是你的大孫子嗎？”李敏看著蹲在地上搶食吃的一窩小孩子，心想一個沒有收入的老人，要怎么養活五個小孩子啊。

        “不是，我是小六。”八九歲的男孩邊喂最小的堂妹，邊對李敏說。

        “我最大的孫子二十多了。”苗大娘邊刨飯邊接話。

        “哦，你們家人口挺多的。”李敏感嘆到，不過她沒有問其他人去了哪里，想必一兩句也講不清楚。

        “那東西，我買了。”李敏靠在墻邊，輕輕地對苗大娘說。

        “真的？”苗大娘嘴里銜著一口飯，不敢咽。

        “真的，我出一百五。再多也沒有了。”李敏在苗大娘出價一百塊的基礎上又添了五十。

        “行，行，行，姑娘，你真是大好人。”苗大娘立馬掏出手絹，要交給李敏。

        李敏從口袋里掏出在飯館那會兒整理出來的一百五十塊錢，遞給苗大娘。

        錢貨易手，他們這就算交割完了。

        “姐姐，你真好。”六七歲的小女娃沒忍住又出聲了。察覺到身邊弟弟的眼神，馬上低下頭去刨飯了。

        “苗大娘，你們去租一間好屋子吧，畢竟孩子們還小。”說罷，李敏輕輕轉身走了。

        “哎，會的，會的，謝謝姑娘，謝謝啊。”苗大娘緊緊捏著手里這雪中送炭的一百五十塊錢。

        李敏邁出巷子沒走幾步，便看到小吳開著汽車過來了。她快步向前，確認是不是小吳在開車？到了跟前一瞧，還真是小吳。

        小吳一轉頭也發現了李敏，“嫂子，你回來了，我剛到，真巧。”

        李敏打開后排的車門，坐了進去，“小吳，咱們走吧。”

        巷子口，一個小男孩跑到苗大娘身邊說：“奶奶，那個姐姐坐小汽車走了。”

        “什么，坐小汽車？你沒看錯？”苗大娘放下糯米飯，就跑。

        “沒看錯，就是綠色的小汽車。”小男孩跟在苗大娘身后也跑出巷口找，看著人來人往的縣城大街，苗大娘并沒看到小孫子嘴里說的那輛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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