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春節(jié)，前夕。縣城。

        風(fēng)刷刷的刮著，李敏穿了件自己改成的軍綠色的小襖兒，讓周江沿穿著之前買好的風(fēng)衣，兩人步下汽車，李敏挽上周江沿的胳膊，全身分量都吊在他身上，周江沿沒辦法，便摟緊了小媳婦，半摟半抱著往前走。

        還好是冬天，還好今天風(fēng)大，還好是在縣城，還好沒人認(rèn)識他倆，一切都好。周江沿想開了之后，裹緊了小媳婦，往百貨大樓走去。

        孩子們都在家里等著，今天晚上他們家要吃火鍋，缺個小桌爐，小媳婦非要出來買，被她鬧得沒辦法，只能駕車陪夫人到底了。

        “你看，我就說這里有賣的吧？”一走進百貨大樓，周江沿放開了小媳婦。李敏熟門熟路似的，往一樓一個角落的柜臺走去。

        “請問那個最小號的小炭爐，怎么賣的？”

        “兩塊六，搭一張工業(yè)票。”

        “好，給我拿一個，再拿兩包炭。”李敏指了指柜臺邊上堆著的爐炭。李敏又轉(zhuǎn)頭問問周江沿：“咱們要兩包炭夠了吧？”

        周江沿掃了兩眼，一包炭的份量不少，“夠用，一個春節(jié)估計還用不完。”

        “肯定能，多吃幾次火鍋就耗完它。”李敏信誓旦旦。

        “姐姐，姐姐，好心的姐姐。”周江沿提著兩大包炭，李敏提著那個小炭爐，兩人并排往停車的方向走。這趟來縣城就為買這兩樣?xùn)|西，買完就回家。

        誰在喊？

        一個臟臟的小女孩，七八歲的樣子，從大風(fēng)里朝李敏跑了過來。因為刮著大風(fēng)，等她走近了，李敏才看清，這個孩子穿著很單薄。“你在喊我？”

        “姐姐，你忘記了嗎？那年你買了我奶奶的項鏈。”小女孩冷得發(fā)抖。

        李敏和周江沿相視一眼，低下頭看小女孩，“怎么了？你怎么在這里呢？快回家去吧。”

        小女孩想拉李敏的衣服，又覺得自己的手臟，用發(fā)抖的聲音說：“奶奶病了，我和弟弟出來找吃的。”

        “你弟弟呢？他在哪里？”李敏觀察大街上行走著的少數(shù)幾個路人，沒有見到小孩子。

        “在那邊巷子里，弟弟剛才被人踢了一腳，在休息。”

        “什么？走，帶我去看看。”李敏一聽，便急了，把手上的小炭爐扔給周江沿，跟著小女孩跑了。

        “小敏。”周江沿看叫不住，也跟了去。

        還是那個巷子里。

        一個七八歲大小的男孩，蹲在夾道里捂著胸口避風(fēng)，穿著也很單薄，凍得嘴唇發(fā)紫。

        “姐姐，就在這里。”

        “你回來了。”小男孩聽到同胞姐姐的聲音了。

        “弟，你看我?guī)дl來了？”小女孩開心地同弟弟講。

        “你怎么樣了？”李敏蹲下來摸摸小男孩的臉。

        小男孩還想偽裝，“我沒事。”

        “怎么沒事，你剛才被那個壞人狠狠踢了胸口一腳。”小女孩急得跺腳。

        李敏看小男孩一直捂著胸口，便問：“為什么踢你？”

        “那個人從飯館出來，弟弟上前問他要一毛錢，就被踢了。”小女孩當(dāng)時就在旁邊，看得很清楚。

        “這幾年，你們都在大街上乞討嗎？”小女孩點點頭。

        天啊！李敏震驚了。

        李敏抬頭看看小女孩，再看看小男孩，“你們多久沒吃東西了？”

        “兩天。”小女孩回答。

        李敏站起身來，對小男孩說：“你還能走嗎？我?guī)�你們�(nèi)コ燥垺！?

        “小敏。”周江沿也跟了過來。

        “我要帶他們倆去吃東西。”李敏走到周江沿跟前，揪揪他的風(fēng)衣。“快，你倆快走。”

        李敏帶他們倆走進了一家國營飯館，找了一個空桌子坐了下來，點了兩碗熱湯粿條，讓他們倆吃。李敏和周江沿坐在一旁看著。

        李敏見小男孩一直捂著胸口吃飯，便對周江沿說：“你給他摸一摸，是不是肋骨被踢斷了？估計那一腳踢的孩子不輕啊。”

        周江沿聽到，移了移椅子，輕聲對小男孩說，“別怕。”他撩起小男孩的衣服，輕輕摸了摸肋骨的位置，之后放下小男孩的衣服，讓他繼續(xù)吃飯。周江沿說：“沒斷。”

        兩碗熱湯粿條，兩個孩子吃得干干凈凈。

        “你們住在哪里？”李敏問道。

        “住在很遠(yuǎn)的地方，奶奶租了一間屋，我們一起住。”小女孩放下飯碗回答道。

        李敏揚著一臉憐憫的小表情，讓周江沿?zé)o法拒絕。他低聲說：“走吧，一起上車。”

        李敏立刻笑了，她說：“等一下，先買吃的帶上，他們家人可能也沒有吃飯呢。”

        買好東西，李敏走過來對兩個孩子說：“走，帶我們?nèi)ツ銈兊募铱纯础！眱蓚�孩子相視一眼，聽話的跟了上去。

        “上車吧。”周江沿打開后排車門，對兩個孩子說。

        李敏見兩個孩子害怕，便柔聲說：“別怕，坐車比較快，你們在車上指路，告訴伯伯你們家怎么走好嗎？”兩個孩子這才點點上車。

        周江沿的臉黑了！為什么他是伯伯，小媳婦卻是姐姐？

        車子一路開到一片密集的居民區(qū)，直到再也不能往前開了，才將車停了下來，全部人下車用走的。小女孩帶路領(lǐng)著他們穿過一條又一條的小巷子，終于走進一個小院，在一個屋子門口停了下來。

        “姐姐，我們就住這里。”

        “奶奶，奶奶，我?guī)Ы憬憧茨鷣砹恕！蔽堇餂]有燈，大風(fēng)陰天，屋里顯得比較黑。

        “誰呀？”苗大娘病懨懨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們家里有蠟燭嗎？”李敏低聲問小女孩。

        “有，還有小半截。”屋里傳來一個男孩兒聲，李敏看不清，但估計是那個比較大的男孩，不一會，一根火柴擦亮了燭光。

        “姑娘，怎么是你啊？”周江沿站在門口陰影里，苗大娘沒有瞧見他。

        “是我，我在大街上碰到姐姐了，姐姐還請我和弟弟吃熱湯飯了，好好吃。”小女孩小嘴巴巴的對奶奶講，這個孩子她天生就是開朗的性格，真好。

        “哎，姑娘，你真是好人啊，當(dāng)初就是你的善心救了我們一家，我們才能茍活到現(xiàn)在。”苗大娘歪在床上，一副病體衰弱無力、精神委靡的樣子。

        “大娘，你千萬別這樣說。”李敏在屋里看了一圈只看到四個孩子，便問道：“那個最小的呢？”

        “這呢，這呢。”苗大娘指指自己身體內(nèi)側(cè)。苗大娘感慨地說：“小蓉，最近也有些不舒服，就跟我躺下來了。”

        李敏不由得松了一口氣，還活著，那就好，那就好。李敏馬上輕聲說：“睡覺了，就讓她睡吧，別吵醒孩子。”

        李敏把手里的東西遞給最大的那個男孩子，對苗大娘說：“大娘，這是剛才買的一些吃食，一會兒你們分著吃點。”

        “謝謝姑娘，謝謝。”苗大娘很感激，她已經(jīng)病得起不了床了。

        “謝謝姐姐。”屋里的另一個小男孩出聲說了一句。

        李敏也不便久留，起身掏出五十塊錢，塞到苗大娘手里，對她說：“大娘，明天去醫(yī)院瞧瞧吧，幾個孩子可都指望著你呢。”

        “哎，好，好，謝謝姑娘。”

        “苗大娘，你別動了，我這就走了。”說完，李敏和周江沿便出來了。

        “好，好，小順，快，快去送送。”屋里最大的男孩小順趕忙送李敏他們出來。等他們走到看不到背影了，才轉(zhuǎn)身回家。

        周江沿牽著李敏，七轉(zhuǎn)八拐的，好一會兒才走到車子邊，兩人上車之后，周江沿駕車離去。

        從車子上了大路，李敏便從無聲流淚轉(zhuǎn)為嗚嗚的哭泣，小媳婦坐在旁邊哭，周江沿沒辦法繼續(xù)把著方向盤開下去，他把車停到路邊，從李敏的口袋里抽出她的手絹，給她擦擦眼淚和鼻涕。“小敏，不哭了，好嗎？”

        “周江沿，你看見了吧？他們一家人，太可憐了。”李敏的悲憫之情被觸發(fā)到頂點。

        周江沿自詡從戰(zhàn)火里走來，自己的一顆心早就被錘煉得堅硬無比。后來，在和平里結(jié)識了小媳婦，生活上所有的柔情蜜意、青春活力都是小媳婦帶給他的。活了四十幾歲，和李敏生活了近十年，這是第一次見小媳婦哭的這么傷心。

        “別哭，小敏，先冷靜下來。”周江沿?fù)н^小媳婦，輕輕拍著她，安慰道：“你覺得他們一家可憐，是因為你聯(lián)想到他們曾經(jīng)的生活環(huán)境、生活境遇，如果讓你直接面對真正的窮人，你可能不會這么傷心。”

        “真的嗎？”

        “你們老家村里沒有窮人嗎？”周江沿平靜地問。

        “有。”

        “那你會為他們感到傷心流淚嗎？”李敏想了想，搖搖頭。

        “那我剛才……”李敏用手絹擦擦眼淚。

        “只是一種情緒，發(fā)泄出來就好了。”周江沿輕輕放開她，讓她坐好，他重新發(fā)動汽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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