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 想當年
“小禮子今兒也來了?”
溫禮面上露出一個和煦的笑,“當然,大哥的宴,怎敢不來啊?”
漆黑的堂口里,五顏六色的光在角落里綻開,晃得跟個不入流的KTV似的。
但沒人敢真的以為這里是誰都能來撒野的KTV。
這里是大哥的堂口,是那個沒人敢在私下里妄加議論的大哥。
溫禮心頭一直繃著一根弦兒,幾個月前的事不知道有沒有露出馬腳。
今天的宴,大哥沒請他,只是他在道上的上司說,能帶人,身邊沒機靈的,帶上他是方便。
樣樣都是巧合,那就不是巧合。
他總覺得有點什么事情自己忘了,想了半天,又怎么都想不起來。
到底是什么事?
直到進了堂口,也還是有團霧似的東西籠罩著他的記憶。
不是忘了什么事,是已經發生過的,但自己沒有主意。
他又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想了一會兒,只能在心里暗暗警惕著,想著自己的身份應該不會這么快暴露。
即使要發生什么,也是一些堂口上的事,這些日子自己的人都很謹慎,不會有什么差池的。
彼時才二十歲的溫禮笨拙地安慰自己。
正是他知道這次行動對組織上有多重要,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選擇對這些苗頭視而不見。
也許這是潛意識對他的保護。
時隔十年,溫禮每次想起來當初那個場景,視野中只剩下一片鮮血淋漓。
“進去!”
幾個裸著半身,身上各個部位紋著生首的彪形大漢推著一個人進來了。
本來還算熱鬧的人群安靜了下來。
大哥還沒到,這幾個人算怎么回事兒?
“跪下!”
為首的那個男人一腳踹在那人的背上,眼中露出殘忍的笑意。
那人的頭發長長的,被人一腳踹得跪在地上,麻花辮兒披散開來散成海藻一樣的頭發。
“大哥有令,今日開場,先抓眼線,再懲叛徒!”
話音一落,人群里響起無數叫好聲。
溫禮本來在人群的最后,正百無聊賴地尋摸什么時候找個由頭溜了,猛然間透過人群中摩肩擦踵的縫隙,瞧見了跪著的人剛落在地上的發帶。
人群是圍著那幾個大漢的一個圈兒,跪著的人跪在中間,那發帶被大漢一腳踢得一卷,就這樣落在人群腳下。
已經被踩了幾腳,臟臟的,被擠來擠去的人潮推到溫禮跟前來。
他死死地盯著那條發帶。
他伸手想去夠,卻怎么也抓不著。
無數個人踩了他的手,撞了他的背,在他連聲“讓讓,勞您借個光,麻煩讓讓”的惶急聲音中,被擠到最前面,一下子撲到地上。
他終于握住了那條發帶。
這時候,為首的那個大漢嘿嘿一笑,貫穿眉毛的刀疤隨著表情動了動。
“小禮子也來了?”
他這時才回頭,看著因為他出來而變得安靜的人群。
事情突然有些不對頭。
“這位大哥,我……我也是第一回來,實在是不懂規矩,敢問這是怎么一回事?”
此時他的目光還沒落在被壓在中間的人身上。
后面跟著的幾個黑西裝也跟著笑了笑,笑聲尖利,笑得他心里越來越慌。
“現在啊,現在是‘寧殺一千,不放過一個’的時候!”
不知是哪個人接的話,一句俚語被說得不倫不類。
哄堂大笑。
就在這笑聲滿堂的時候,他發現懷里的絲帶有種熟悉的觸感。
他的目光一寸寸地,落在了中間正跪著的人身上。
海藻一樣的長發掩住了她的面龐。
可她身上穿的裙子他斷不會認錯!
怎么會……怎么會!
她怎么會在這里?!
溫禮目光閃爍了下,理智陡然回籠,滿頭滿臉的冷汗一瞬間炸了出來。
他彎腰哈背地點頭,嘴里說著“小的實在不懂規矩”,一邊往后退,和隱在人群里的暗線對上了眼神。
顯然,這個原本不明狀況的暗線此時也福至心靈。
溫禮已然慌了手腳。
此時,眉毛上帶著刀疤的黑西裝手一揮,后頭的人就上前來。
“幾個月前,我們的人看見這個女人在宿舍附近徘徊,和你們當中的一個或者幾個會面,交換了情報。”
“也是手底下人不爭氣,連個奸細的臉都沒看見。”
“不過……正好今兒碰上了這妮子和幾個暗線,一并抓了來,給兄弟們尋個樂子!”
人群中又開始起哄,跪在中間的人卻始終沒抬起頭。
只是身子顫了顫,發起了抖。
溫禮看著這個人,這個尚且完好的跪在中央有玲瓏身段的人,眼睛瞪得血紅。
怎么會這樣!
怎么就落到了這一步!!
他該怎么辦?!
他能怎么辦!
他……她!那可是她!
他控制不住地伸手摸藏在腰腹中間的東西,卻一把被人按住了手。
“你槍都沒帶,要做什么?”
溫禮看著已經往前湊,一邊走一邊解著褲腰帶的男人們,幾乎要瘋了。
在正中央跪著的不是別人,是他剛十五歲的妹妹!
幾個月前,他出任務的時候正好碰上,溫清清看見他的時候就已經驚喜地叫出了“哥哥”。
他本想裝作不認識匆匆走掉,可在這種狀態下,明明聽見對方驚叫卻置之不理的態度更會惹人生疑,他沒辦法,只好狠起臉,怒氣沖沖地說“你認錯人了”就急忙擦肩而過。
溫清清不買賬,鉆牛角尖兒的勁兒上來誰也攔不住,偏要往路中心追,就是要問清楚為什么裝不認識她。
無奈之下,他蒙著臉,把人帶進了巷子的陰影里,細細叮囑了幾句。
就是那個時候!
就在那個時候,他自己站在了陰影處,溫清清的臉正好被人看見!
時至今日,造成了他的親妹妹跪在中央的局面。
溫清清這個人,說溫婉,面上倒是真的大家閨秀,實際骨子里認死理。溫禮瞞著她出任務的時候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問明白了之后又知道他處境危險,愣是忍著幾個月見他沒來找過他沒問他的去向。
好多年后的溫禮想起當時那個畫面,還是搞不明白,那時候小小年紀的溫清清,是哪來的勇氣,哪來的決絕,抬頭看了他一眼,就做出那樣的事呢?
————
杏疏敲了敲廚房的門,聽見溫夫人的一句“進來”。
她悄悄關上了門,眼神不明地看著她。
溫夫人——這個曾經叫苗舞嬌的女人,背對著她,用筷子熟練地攪拌雞蛋。
“照片都看過了?”
“看過了。”
杏疏訥訥地回,嗓子緊了又緊,不知道該說什么。
“沒有什么想問的嗎?”
杏疏的腦子轉了個彎。
“我想,如果有件事溫清禮一直沒告訴我的話,一定是被他埋在心底藏起來的事情。”
“夫人一定也一樣。”
“只要您想說,蘇蘇洗耳恭聽。”
溫夫人輕笑了一聲,“真是個聰明孩子。”
“我的那個孩子,也和你一樣聰明。”
隱藏在鮮血里的故事被一點一點揭開,溫夫人的臉上掛滿了淚水。
“她那個時候被抓了去,哪里知道什么情報?不過是碰見了哥哥,一時情急忘了身份,被人看到,就一輩子沒了。”
杏疏的臉上寫滿了震驚。
“那她……”
“她呀……”溫夫人的淚珠流過挺翹的鼻梁,流過緊抿著的嘴唇,流過尖削的下巴,一滴一滴落在蛋液里。
“她一頭碰死在了地上。”
“這真是……真是……”
杏疏一個勁兒地想安慰,又覺著已過去十年了,說什么都是徒勞。
如果那個時候,溫清禮在現場的話……
她忍不住了。
“那他……他做了什么?”
溫夫人慘然一笑。
“他哪里有資格做什么,組織安排的行動時間要晚得多。”
“這件事以后,他就被監視起來,日日心理干預,才慢慢變成現在的樣子。”
“他以前,也是個開朗的孩子。”
杏疏默然。
每個家族背后,都有些齟齬。這是正常的,在來之前她已做好準備。
可沒想到,溫家的“齟齬”,竟是這樣慘烈的事。
“時至今日,我也沒資格置喙當初的事。”
溫夫人做了總結陳詞。
“畢竟,這是他們認為的‘正義’。”
這是,無關人等都可以為正義讓道的“正義”。
哪怕他們的妹妹死在眼前,哪怕行動的號角有一刻尚未吹響,哪怕惡行已橫亙在日光之下,哪怕……哪怕他們的國家正遭受鐵蹄凌辱,只要有可能,他們就要眼睜睜地看著這群畜生不如的東西,去做這些天怒人怨的事情。
這樣的正義,就是無數個地下黨人,無數個期待著行動成功的臥底必然要承受的命運。
為了最終的勝利,為了最光亮的黎明。
所有黎明前的黑暗,必須有人來承受。
她完全明白了。
不消說,溫清禮和溫寧寧是在那件事后才改了名字。
一個留了字,一個留了疊字。
直到她走出廚房,耳邊還回蕩著溫夫人的話。
“寧寧那時候小,清清出事的時候她才八歲,什么也不知道。”
“就是好久沒看見姐姐,哭著鬧著要姐姐回來。”
“我們都不敢說,怕孩子受不了,是哥哥把她帶進書房關了一下午,出來就變了個人一樣。”
“這么些年,他心里一定受了很多苦。”
“我們都知道。”
“要是他哪一天決定和你離婚,我一點兒也不奇怪。”
溫夫人迎著她驚詫的眼神輕輕地說:
“因為我知道,無能為力的感覺有多痛苦。”
“如果回到十年前,我寧愿那個一頭碰死在地上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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