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035章 儆猴
戴曄的視線從眾人臉上掃過。
但每一個接觸到他視線的人, 都選擇了避開,不與他對視。
很顯然,他們不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 為他說話。
不提賀星回, 現在站在他對立面的人也夠多了:除了旗幟鮮明的禮部尚書陳昌之外, 還有已經表態過的武煥和張本中,以及韓青這位中書令。另外嚴文淵雖然沒有開口,但上回提起此事的時候他就在場,想來早就已經做好了選擇。
這五個人的分量, 沒有誰會想上去掂量一下的。
何況還不是為了自己。
雖然他們都覺得戴曄有點慘,身為吏部主官, 竟然連這種與自己息息相關的大事,都沒有提前得到消息,但是又不得不說,他這種當面強烈反對賀星回的做法,也顯得有點蠢。
但戴曄自己并不這么認為。
賀星回對他有意見,這是他早就意識到的事。所以在聽見“科舉改革”這四個字,他就立刻反應過來,她這是要奪他手中的權!權力之爭向來都是如此激烈,他此刻不開口反對,就再不會有開口的機會了。
只是他本來以為,在場眾人都是世家出身, 大家站在相同的立場, 應該會有不少人并不贊同這種做法。他只要做第一個站出來的人,自然會有人附和。
卻不想接連被武煥和韓青一阻, 最后竟變成了這樣的局面。
更沒想到賀星回會這么狠, 直接將此事交給禮部去籌備。如此一來, 他就被架在空中,不上不下了。
但戴曄終究是個能屈能伸的人,要不然當年也不會選擇與勛貴聯姻,換來這半生的平步青云。如今見事情已不可挽回,他立刻道,“既然殿下心意已定,那臣亦無話可說。但臣還是保留對此事的意見,世家傳承多年,要培養一個出色的弟子尚且艱難,何況寒門?貿然讓他們入朝為官,恐怕會生亂,還望殿下慎重!
這是再次剖白自己是一片公心,并沒有私情,所以即便反對皇后的政見,也情有可原。畢竟身為臣子,本來就有勸諫主上的職責。
他本來還有些話要說,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急在這一時。
賀星回既然還沒找到理由撤了他這個吏部尚書,那他就可以繼續參政。而這改革科舉之事,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也不是在場這幾個人說了就定,勢必會拿到朝堂上去商議。到時候,再讓手底下的人開口,就會從容許多。
他就不信,滿朝那么多世家出身的官員,還會只有自己一個人出聲反對。就算是身邊這些人,現下看起來是支持的,誰知道私底下又會是什么想法?
只要人心不齊,他就依然還有機會。
而且此刻皇后已經占了上風,萬一再來一次“突發奇想”,他也沒法應對。還是讓其他人出頭,自己靜觀其變的好。
這般想著,戴曄漸漸冷靜下來,朝賀星回一拱手,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可惜,賀星回今天是鐵了心不想讓他安寧了。
在眾人都表示對改革科舉之事沒有意見,可以直接拿到早朝上去商議之后,大伙兒本以為今天的事情就到此為止,卻不想賀星回又拿出了奏折,“諸位對封賞之事可還有什么想說的?若沒有,就照這個來準備吧!
她將手里的奏折交給春來,由她轉呈給其他人傳看。
不過事實上,這封奏折,眾人私底下早已看過了。這是師無命請功的奏折,西北那邊的戰果一統計完,就趕著送過來了。
這封奏折里的內容,很多人其實并不滿意。
但此刻,或許是因為賀星回才展露過威風,大殿內一片肅靜,沒有人貿然開口。
“看來大伙兒都沒有異議了!辟R星回見狀,便笑著道,“那戶部就盡快籌備……”
“殿下!”硬著頭皮出列的,還是戴曄,“殿下,臣以為不可。”
沒辦法,他在心里念了幾十遍“靜觀其變”,卻還是不能眼睜睜看著賀星回將此事定下來。其他人都不愿意出頭,他也只能咬牙站出來。
“為何不可?”賀星回看向他,“當初我答應師無命,大戰之后的封賞由他做主,你們也是在場的!
“是。可這封賞折子里寫的東西,實在是太荒唐了!”戴曄一臉冷肅,“大戰之所以能取勝,是因為從朝廷到地方,所有人勠力同心、奮不顧身?傻钕驴纯矗瑤煙o命請功的都是些什么人?全都是他這一戰之中才臨時從底層提拔起來的人,是他的私臣心腹!這樣的封賞,臣不能同意。”
“戴大人所說的勠力同心,我很贊同。不過奮不顧身的,只有前線的將士們吧?”賀星回道,“師將軍將他們列在前面,有什么問題?”
問題就是這些人全都是沒有任何背景家世可言的泥腿子!
戴曄身后的兩股勢力,無論是北地世家還是開國勛貴,都迫切地需要這份軍功。尤其是北地世家,他們之前被師無命清洗過一次,損失慘重,剩下的這些要是還沒有功勞,很快就會失去在軍中的根基。
本以為師無命就算偏向自己人,也不會愿意得罪世家,大家可以各領一份功勞,皆大歡喜。不想他竟真的把事情做得那么絕。
聽賀星回的意思,是要堅持回護他,戴曄一方面是真的有些怵她,另一方面,又忍不住生出幾分逆反心理來:她才回宮多久,執政多久,就想一手遮天了嗎?
“前線許多將領,都不在這張名單上!彼钗豢跉猓瑥娮詨鹤∏榫w,“倒是名單上排在最前面的幾人,之前大伙兒連名字都沒聽說過,卻能力壓眾人,奪得首功。這樣的封賞,不但臣不服,想必大部分朝臣都不能信服。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將之拿到早朝上去問問!”
“照戴大人這么而說,只有出身世家,素有名聲的人,才能出現在前列,其他人無論在大戰之中表現如何,皆只能靠后了?”賀星回冷笑道,“那叫什么論功行賞,該叫論資排輩才是!朝廷辦事論功,難道也是這般嗎?”
又是一片寂靜。
賀星回站起來,踱了幾步,才說,“我回宮之時,只聽聞朝政糜爛、武備松弛,今日才算是知曉了原因!有功之人不賞,有才之人不賞,只以家世為標準,也就難怪朝廷越來越無能了。”
她突然停下來,雙手撐在御案上,居高臨下地俯視這班重臣們:“如果從前的朝廷真是論資排輩、瓜分好處,那我都要懷疑,諸位今日能夠站在這里跟我說話,是不是也并非因為爾等才能出眾,只不過因為年齡夠大、資歷夠老!”
這話就說得太誅心了,要是讓她做出這個定論,那在場這些人,哪一個還有臉繼續留在朝堂上?
他們第一時間低頭請罪,“殿下息怒!”
而后由年紀最大,資歷最老的韓青開口,“臣慚愧。臣才能有限,始終未能振興朝廷,愧對太宗皇帝和先帝。如今能坐在這個位置上,確實是因為資歷夠老,年紀夠大。待殿下訪得能臣干吏,老臣情愿將這項上烏紗相讓。”
這話說得許多人心酸不已,紛紛跟著請罪,都說自己才能不足,愧居此位。朝中若是有賢德之人,愿意相讓。
話說得謙虛,但意思卻是朝中如今少不得他們。而事實上,大部分人雖然不能說有多么出眾的才能,但能坐到這個位置,也都各有可取之處,在職期間更是兢兢業業,并沒有敷衍了事。
賀星回自然也就順著他們的話,緩和了語氣,“諸位,我之所以生氣,是因為你們看到這份名單之后,竟然還沒有意識到,為什么當日我要對師無命承諾,戰后所有封賞皆由他做主。你們更沒有意識到,為什么我說了這句話,師無命就立刻應下了差事,甚至連自己的名位俸祿都不問!
眾人順著她的話一想,頓時悚然一驚。
恐怕在那個時候,師無命就已經知道自己請功的名單會掀起多大的驚濤駭浪了。
可是師無命還是接受了賀星回的任命,獨自前往西北認命。因為賀星回就向他承諾,一切由他做主,其他的所有事情都會由她來解決。
這君臣二人,恐怕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只有他們后知后覺。
這個時候,若是堅持反對這份名單,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皇后不高興,這倒還不算大事,畢竟既然要跟她爭,就肯定會惹惱她,但只要所有朝臣站在同一條線上,就算是帝王也只能暫避鋒芒,忍讓一時。以賀星回的智謀,也不會因為這么一件小事,就興師動眾,乃至失去理智。
要命的是師無命如今還在西北,他手底下還有幾十萬大軍,而大勝之后,正是他人望最高之時。
又是這一招。
自從師無命去了西北,他簡直成了賀星回手里的一柄刀,外可斬殺敵虜,內能震懾群臣。
偏偏這一招確實很有用,他們不能不考慮師無命的立場。
師家“忠君愛國”的下場,世人都已經看到了,誰知道師無命會不會因為朝廷言而無信,就做出什么瘋狂的事情來?那家伙看起來確實像個瘋子,畢竟在兩國開戰之前,他就曾獨自一人深入草原,探聽敵情。至于他在戰爭上的才華,更沒有任何人可以否認。
在回頭去看那份名單,大家都冷靜了很多。
其實師無命也不是完全不懂規矩,他雖然把幾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將放在了最前面,但是大部分世家子弟還是有名字的,只不過都附在了最后。至于沒有名字的那些,估計該反省一下自己這段時間究竟在做什么了。
這條線他卡得非常微妙,乍一看是不敢置信,但一旦心里的想法轉過來,就覺得也并非不能接受。
再說,這次封賞用的是國庫剛收上來的那些錢,那都是世家和勛貴還的債,這筆錢給出去,想要交換的利益其實已經到手,怎么用就無關緊要了。賀星回想用這些錢來賣好師無命,封賞他在軍中提拔的人才,為自己的勢力加碼,也是理所當然的。
想通之后,眾人再次開口請罪。
反正他們之前也沒有反對過,這時候說幾句好話不痛不癢,很快就將這封賞之事定下來了。
只有開口反對的戴曄,再次被架在了半空之中。
他想不通,自己已經吸取教訓,態度沒有表現得那么激烈了,為什么還是一樣的結果?而且這一次比上次更糟糕,剛才賀星回罵他們全都是靠資歷和年紀熬到這個位置上,其他人都開口請罪,將這事圓了過去,戴曄卻沒有這樣的機會。
因為其他人都是順帶的,賀星回其實是在指著他的鼻子罵:你除了家世之外一無是處!
偏偏這話還戳中了戴曄自己的心病。因為他一開始依靠家世,后來依靠姻親,確實并不是靠自己坐到這個位置上的。
此刻聽著眾人紛紛改口,戴曄只覺面龐一陣火辣辣的痛。
即便再怎么能屈能伸,這會兒也有些受不了了。而且就算他能受得了,賀星回還會給他機會嗎?
恍惚之中,那邊已經說完了封賞之事,賀星回果然轉過頭來,看著他問,“戴大人可想明白了?”
“臣……”戴曄慘白著臉,張了張嘴,半晌才艱難地吐出一句請罪的話,“一時糊涂,口不擇言,請殿下責罰。”
“戴大人也只是憂心國事,想來是這一陣子太過勞累的緣故。”賀星回臉上帶著笑,語氣幾乎是體貼地定下了他的將來,“身體要緊,戴大人這幾日就先回家休養吧!
戴曄腦海里盡是“大勢已去”四個大字,情知只有自己離開朝堂,其他人的位置才能坐得安穩,所以這一走,根本不會再有回來的那一天。
半生算計,手段用盡,竟是這樣的了局。
他頹然地下拜,“臣……謝殿下恩典!
……
“咱們這位殿下,是真厲害!”陸裴聽了張本中的轉述,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贊嘆道。
“之前她將先帝的嬪妃都送出宮,又拔了葉家的根,我們都以為她是在殺雞儆猴,F在看來,那才哪到哪,今日這一出,才叫殺雞儆猴!”張本中直到此刻還有一點驚心動魄的余悸。
好好的一個吏部尚書,背后也有家族人脈,還不是沒有半點反抗能力,就被她收拾了?
看起來好像是今日心血來潮,可是細細推敲,才會發現,從回來之后,她可能就已經在布局了。
就連這個人選也很妙。戴曄看似位高權重,身后既有北地世家又站著開國勛貴,但其實哪邊都不可能為他豁出去。開國勛貴更愿意推武煥,而北地世家,靠積極還債搭上賀星回,有了別的路可走,也就不在意這個代言人了。
可能戴家人會憤怒、會不甘,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陸裴至今沒有直面過賀星回,聽張本中說得越嚴重,心下就越是癢癢,只恨自己年輕,又為了養望沒有早幾年出仕,竟錯過了這樣驚險的場面。
不過轉念一想,若是早幾年出仕,現在說不定已經被打發到外地去了。
他們這一代中最優秀的韓瑾之,這會兒不還在榆州轉運糧食嗎?
張本中看出了他的漫不經心,立刻提點道,“你可不要掉以輕心,咱們這位的手段,可以稱得上‘莫測’二字了!
“叔父怎么忽然這般慎重了?”陸裴有些吃驚。上回見面的時候,分明還沒有這樣的感覺。
張本中嘆了一口氣,“那是你沒有見到陛下與她相處時的情形。”
他也不方便說皇帝喬裝跑到宴席上來的事,當時只有離得近的人看見,消息并未傳開。畢竟雖然很多人都知道皇帝是裝病,為了給皇后騰位置,但也不好太大張旗鼓。
所以張本中也只能含糊地提這么一句。
“當真如此?”陸裴有些好奇,“侄兒倒是聽說,如今市井之中都在傳唱,說二圣是天上派下來的使者,原本就是一對夫妻,十分恩愛。但天家夫妻,無非是那樣,何況后宮的美人也不少……”
“慎言!”張本中聽他提到后宮,連忙打斷,想了想,又說,“若只是恩愛,那還罷了,但我看陛下在她面前那個樣子,‘彩衣娛親’也不過如此了!
陸裴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也是一驚。
若只是恩愛夫妻,那早晚有不恩愛的時候。那可是天家,夫妻、父子、兄弟為了權力反目成仇的事,還少見嗎?
可如果皇帝很聽她的話,甚至把自己的位置放得比她更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且不說皇后嚴防死守,如今外人幾乎接觸不到皇帝,就算真的到了他身邊,想要說動他跟皇后爭奪權勢,恐怕也不是易事。
而且,皇帝這種態度,到底是自然形成的,還是皇后引導的?
這件事簡直不能細想,越是細想,就越是令人膽戰心驚,甚至覺得其中可能潛藏著某種巨大的危險或是陰謀。
果真……深不可測。
見他臉上的表情重新變得肅然,不再躍躍欲試,張本中才道,“還是說說科舉之事吧。”
他們南派在西北沒有根基,也從不摻和打仗的事,當年就是鐵桿的主和派,畢竟只有安穩的世道,世家才能在朝中縱橫捭闔,不斷坐大。所以那什么封賞之事,張本中其實并不在意。國庫的事已經徹底了結,眼下最緊要的,自然還是科舉。
陸裴應了一聲,問,“叔父,此事咱們還是依計劃行事嗎?”
“這是自然。”張本中道,“雖然未必有用,但這一步不能省。”說到這里,他又不免可惜,“原本戴曄應該也是有些打算的,正好替我們探探路,可惜了!
這人一走,自然什么打算都成了空,不能再為他們所用。
陸裴笑道,“叔父想差了,正是因為戴尚書不在朝堂上,他的人才更好替咱們探路。”
張本中一愣,繼而也反應過來。這倒也是,戴曄這些年來,在朝堂上也經營起了一小股勢力。這是他自己的人手,跟北地和勛貴都沒有關系的那種。如今他倒了,這些人自是心下惶惶,這時若是有人替他們指點一下方向,想來他們定會不遺余力。
確實是比之前更好的探路人選,畢竟以前有戴曄做主,未必會如他們所愿,如今嘛……
叔侄二人對視一眼,都笑得十分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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