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039章 星火
開明元年, 春,二月。
燁京。
自今上登基,已經有大半年了。但燁京城的街頭巷尾, 還是很難見到外戚們的蹤影。在承恩公府的帶領下, 這一屆的外戚們格外低調,幾乎沒有存在感, 常常讓人忽視他們的存在。
這倒不是因為他們不出門, 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不擺開儀仗,不夸豪斗富, 不自己嚷出家世,輕車簡從地出現在人群中,自然就不會被人發現身份。
至于日常生活中的那些享受, 與正兒八經的世家大族比起來, 又算不得什么了。
但即便與其他外戚比起來, 承恩公府也低調得過分。除了換了一處更加寬敞的住處之外, 其他的基本還是跟從前一樣。
不過今日, 這府中一貫的寧靜被打破了。
賀子越靈敏一跳,躲過了他爹的笤帚,“爹啊, 你就讓我去吧!”
“胡鬧!”賀星華臉色很紅, 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累的, 他艱難地揮舞著大笤帚,一邊喘著氣罵, “那是國家大事, 你以為是給你小孩兒玩的地方嗎?”
賀子越立刻回身反駁, “爹,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這一分心, 笤帚枝掃過了他的胳膊,疼得他吸了一口氣,連忙又跳起來。
父子倆上演了全武行,把個好好的院子弄得烏七八糟,自然早就驚動了其他人。賀夫人可不會在這個時候去勸架,麻利地讓人給公公送了信,自己就站在窗口看熱鬧。
賀文正一聽到消息就趕來了,眼看大兒子舉著笤帚,累得氣喘吁吁,衣衫凌亂,全沒有了讀書人的模樣,忍不住額角青筋一跳,“住手!這又是在干什么?”
賀子越反應快,立刻跳到祖父身后藏著,這才舒了一口氣,張嘴告狀,“祖父你快說說我爹!我不就是想報名參加今年的科舉嗎?他非說我還是個小孩子,是在鬧著玩,還這么大動干戈!”
“你還說!”賀星華怒氣沖沖地瞪著兒子,但礙于親爹在,不好再動手。
他把手里的笤帚丟到一邊,整頓了一下衣裳,這才上前給他爹問好,“爹,您怎么來了?”
“我再不來,這家都要被你翻過來了。”賀文正板著臉,“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非要動武?”關鍵是他根本不像賀子越那么靈活,又沒有年輕人那么好的體力,每次都只是把自己氣得夠嗆。
賀星華羞愧地低下頭,“他說要去參加科舉,也不想想他才多大點年紀,讀了幾本書?沒得出去丟人。丟他的人也就罷了,這是丟皇后的臉。這樣的大事,咱們幫不上忙,也不能去添亂。”
“你想得周到。”賀文正安撫了一句。
賀星華這才放松下來。
但賀子越不高興了,“祖父!這可是姑姑第一次開科取士,而且允許寒門士子報考,屆時一定是風云際會、人才輩出,我既然趕上了這個好時候,又怎么能不投身其中?哪怕考不上,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賀文正聽得連連點頭,“好孩子,有志氣。”
賀星華急了,“爹,您到底站哪一頭?”
賀文正不緊不慢地道,“這樣吧,子越你進宮一趟,去問問你姑姑,若是她同意讓你去考,想必你爹也不會說什么了。要是她也覺得你去了是添亂,那你就老實在家里再讀幾年書。”
父子倆隔著人對視一眼,都認可了這個決定,賀子越道,“那我換了衣裳就去!”
……
澤州。
少女阿喜劃著船回到家,將漁船在后門停泊好時,晚霞已經染紅了天邊的云彩。
夕陽的光映在她年輕的臉上,像是給她涂了一層胭脂。她的膚色是健康潤澤的麥色,那是常年在烈日下勞作形成的。此刻,她的臉上掛著因欣悅而產生的笑意,那是因為今天捕到的魚賣了個好價錢,總算有了收入。
阿喜從船上跳下來,手腳麻利地將船系好,又將一兜沒賣出去的小魚拎下來,推開門進屋,一邊揚聲喊,“阿兄,我回來了!”
進了門,卻沒看到人。
阿喜連忙從前面開門出去,果然見書案已經被搬到了屋檐下,一個青衫書生正坐在案邊奮筆疾書。他們的房子矮□□仄,光線不如外面好,天氣暖和一些,白日里就寧愿在讀書寫字。
“阿兄,你怎么又在抄書?”阿喜一看書生的動作,就不贊同地蹙眉,快步走了過去。
青衫書生高漸行聽到她的聲音,回過神來,連忙放下筆,回頭笑道,“妹妹回來了?”見她手里還拎著一袋小魚,連忙起身去接,一邊道,“今晚有口福了。”
阿喜轉過身避開他的動作,一邊瞪起眼睛,“你又抄書!”
提到這個,高漸行立刻笑了起來,“阿妹別生氣,這本書我好容易才借到的,內容十分精妙,我抄了,留在家里,你得空也可以看。”
“我看這些做什么?”阿喜低下頭,“你讀你的書要緊。”
“我讀書又有什么要緊?”高漸行失笑,“如今朝廷雖然有科舉,可是取中的十之八-九都是世家子弟,咱們家如今這般,這條路是走不通了,只能想別的辦法。如今總要先顧著家里,我抄幾本書書補貼家用,你也不必這樣辛苦。”
“那就好好地抄,又給我留那么些做什么?”阿喜抿了抿唇,又說。
高漸行低聲道,“你跟著我受了這么多的苦,別的我辦不到,給你抄兩本書還是可以的。”
他抬起頭,左右看了看,見四面無人,這才又低下頭,湊近了一些,小小聲說,“再說,我倒覺得你看這些書,比我更有用些。你也知道,如今宮中是皇后當家,她身邊總是要用人的,我看這一二年,說不定就要從民間征選女官了。”
阿喜睜大眼睛,“真的嗎?”
高漸行點頭,又笑,“說不定你能比我更早出頭呢。我想過了,攢一筆路費,等天氣暖和些,咱們就出發去燁京。這樣朝廷有什么消息,也能盡早得知。”
他怕選女官也選不到這窮鄉僻壤來。
阿喜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有這種出路。
她以前只是高漸行的婢女,后來高家落難了,她帶著他逃出來,兩人在這里落腳,就以兄妹相稱。她很聰明,以前陪著他讀書,學得比他更快。高漸行說她是天才,但阿喜自己并沒有概念,因為女人讀了書也沒用,她只是好奇書里寫的那些故事,講的那些道理。
原來女人也能做官嗎?
正想著,院子外面忽然有人叫高漸行的名字,兄妹倆嚇了一跳,阿喜連忙拎著魚去了水缸邊,高漸行走到前面去開門。
來人是他在這里結識的一個朋友,名叫嚴酩。澤州沒有世家,讀書人都是鄉紳和豪族家的子弟,以高漸行現在的處境,很難混進那個圈子里去,嚴酩家是經商的,跟高漸行一樣屬于被讀書人圈子排斥的那一類,同病相憐,就跟他成了朋友。
“嚴兄怎么突然過來了?”因為妹妹還在家里,高漸行沒有請客人進來,兩人就站在門口說話,“你借的那本書,我還沒抄完……”
“還管什么書?”嚴酩臉上眉飛色舞,簡直有點兒高興得找不著北的樣子,他伸手抓住高漸行的肩膀,用力搖晃他,“高兄,高兄,你要出頭了!你知不知道,官府剛剛下發文書,說朝廷今年會派遣巡考官下來考核各地士子,只要通過考核,就能去京城應考了。只要是讀書人就能報名,不限出身!”
高漸離本來覺得他的動作有點兒越界,正準備把人推開,聞言確實直接抓住了嚴酩的手,“果真?”
嚴酩用力點頭,“果真!巡考官已經到前面的洪州了,下一站就是咱們這里,我爹親自打聽來的消息!”
“好啊,好啊……”高漸行松開手,原地轉了兩圈,突然抬手捂住臉,任由淚意浸濕眼眶。
……
嘉連關。
這里才經過一場大戰,放眼望去,城市之中滿目瘡痍。——在物資不足的時候,他們不得不拆掉了城里的一些建筑,用以御敵。
但是人們臉上洋溢著的,卻是明快而蓬勃的笑意。
因為他們勝了!
自從幾年前嘉連關大敗之后,這個地方成了朝廷不能揭的傷疤,守將駐軍連帶著住在這里的百姓,似乎都成了不存在的隱形人,沒有人管他們。這里距離草原又近,隨時都可能有胡人小股部隊出現,人們臉上都是麻木的神色,很多人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
但這一回不一樣。
自從師將軍來了,對他們和別處一視同仁,又打了幾次勝仗,大家伙兒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
如今師將軍已經帶著隊伍回京獻俘受賞,但還是有很多人被留在了這里收拾殘局,恢復民生。馬上就到春耕的時候了,抓緊時間,今年的季候就不會受到影響。
穆柯領著一隊民兵,幫被拆了屋子的老鄉修補房屋。這種體力活,他干起來也有模有樣的,弄得一身的泥和汗,渾不似個讀書人。
他自己對此毫不在意。
其實就算不打仗,他也不打算繼續讀書了。
他們穆家雖然在臨州薄有資產,但這些年來日子確實越過越難。上回打仗,他的父母都上了城頭,一個都沒回來。他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支撐家業已經費盡所有力氣,哪里還有心思讀書?
這一回,師將軍帶著他們打了個大勝仗。他因為在其中出了一點力,被師將軍看重,還說要給他請功呢。這話穆柯雖然不信,但他覺得,以后跟著師將軍干,總比苦讀書強。特別是在邊疆,當兵比讀書有出路。
反正巴望著他讀書成才的爹娘已經不在了。
而且這一戰雖然勝了,但穆柯覺得,事情還沒完。他親眼看到的,師將軍大帳中的地圖上,銀州的地方被用朱砂圈了出來,要是不想打,他圈銀州做什么?
穆柯抹了一把汗,去搬下一根木頭。
就在這時,家中老仆匆匆趕來,說是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就這樣說吧,我忙著呢。”穆柯將木頭扶起來,準備扛到肩上。
老仆難掩激動地道,“公子,官府剛剛張了榜,說是會有什么巡考官下來考試,只要是讀書人都能報名參與,要是考過了,就能去京城科舉。我已經給你把名報上了!你別光顧著忙,這幾天也回家翻翻書吧!”
“砰——”,是立著的木頭失去扶持的力度,重新砸在了地上。
……
林州。
天下名山,林州占一半。道佛兩教又都喜歡在名山上修建道場寺廟,所以林州附近的山上,坐落著大大小小幾十座寺廟道觀,是天下一景,香火也極為鼎盛,每天都有無數善男信女前來此處求神拜佛,其中很多甚至是從外地千里迢迢趕來的。
不過在這些寺廟道觀之中,有一座道觀十分特殊。
觀主西門先生早年間是個頗負盛名的名士,書畫尤其精絕,求取者絡繹不絕。中年喪妻之后,西門先生就在林州附近的挺秀山上買了一塊地,蓋了一座道觀,皈依了。
幾年前,已經步入晚年的西門先生對外放出風聲,想收幾個弟子,傳承自己的衣缽。
傳承的當然不是道觀的衣缽,而是書畫技藝。
消息一傳出,無數讀書人聞風而至。后來西門先生收了五個弟子,剩下的人也沒有離開,而是就在附近結廬居住。剛開始是想試試還有沒有機會,后來發現跟那么多同道中人住在一起,隨時可以切磋技藝、交流辯論,便品到了其中的好處,賴著不走了。
這兩年,也有不少學西門先生開山收徒的名士大儒,不過挺秀山這里還是規模最大最熱鬧的,甚至已經成了許多讀書人心目中的圣地。
此刻,朝廷派遣巡考官的消息也傳到了這里,引發了軒然大波。
千里迢迢來此求學的,除了一小部分傾慕西門先生的世家子弟,剩下的大都出身寒門。雖然很難科舉入仕,但讀書依舊是他們跨越階層必不可少的一步,所以大家平時都是很努力的。如今努力終于要有回報了,怎么能不令人興奮?
挺秀山上,這時也已經得了消息。
雖然當地士子云集。但要是讓大家公推最出色的,那還是要數西門先生的幾位親傳弟子。
此時,五人正在西門先生的房間里,聽他說話。
“這個消息,我早就已經知曉了,只是怕亂了你們的心思,沒有說出來。”西門先生道,“你們也跟著我讀了幾年的書,究竟成色如何,也該驗一驗了。朝廷首次允許寒門士子參與科考,想來稍有抱負的讀書人都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你們也去會一會天下英才吧。”
“是!”幾個弟子齊聲答道,臉上是掩不住的興奮與驕傲。
“好了,都去溫書吧。陸諫留下。”
陸諫是大師兄,也是幾個弟子之中最出色的,他被留下來,大家絲毫不覺得奇怪,肯定是先生還有什么話要囑咐。
西門先生從柜子里取出厚厚的一疊紙,遞給陸諫,“世家之中,這一代最出色的是陸家的陸裴。這是他的文章,你可有信心勝過他?”
陸諫接過來,抱在懷中,看也不看地道,“學生有信心!”
西門先生大笑,“好,有志氣!去吧,好生揣摩一番,拿不到頭名也不要緊,一定要勝過世家子弟。”
……
在大越各個地方,有許許多多的人正在為這個消息而振奮,想要抓住這個機會,或是扭轉人生,或是青云直上,或是一展抱負。
科舉改革的消息,就像是一點星火落在了這片大地上。
……
燁京,陸府。
陸裳走到門口,正要抬手敲門,就聽到了里面傳出來的聲音。
又是在說科舉的事。
幾個陸家旁支的子弟,正在變著法兒地夸陸裴,說他一定能夠拿下頭名,給那些寒門士子一點顏色看,讓他們知道,山野出身的粗陋賤民,就是比不上世家精心培育的弟子。
陸裴的話不多,但言笑之間也能聽出他的自信滿滿。
陸裳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沒有敲門,轉身走了。
回到姐妹倆住的院子,妹妹陸薇一看到她,立刻激動地招手,“阿姊,快來看這本書,見解當真精妙,我之前沒有看到過!”
陸裳慢慢走過去,興致缺缺地道,“讀這么多書做什么?我們又不能科舉。”
陸薇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意識地朝陸裴所住的方向看了一眼。是啊,平日里在家,兄弟姐妹們一處讀書,一處談天說笑,作詩聯句,似乎并沒有什么分別,可是她們和兄弟們,終究是不一樣的。
女人的學識只是她嫁妝上最漂亮的點綴。
“現在寒門子弟可以科舉了,要是女人也能科舉就好了。”陸薇忍不住說。
“又胡說了。”陸裳連忙伸手掩住她的嘴,神色嚴厲起來,“這種話你也敢說出口!”
陸薇眨了眨眼,掙開了她的手,“阿姊雖然沒說,心里也是這么想的吧?平常咱們一起讀書,兄弟們都經常不及你。要是女子可以科舉,這頭名還說不準是誰的呢!”
陸裳聽懂了她的意思,露出了一點很微妙的笑意,“你就這樣相信,這頭名會落在我們陸家?”
“那是自然。”陸薇抬起下巴,“京中這些世家子弟,咱們認識的也不少,就沒有幾個像樣的。咱們家的孩子,就是最好的。”
“在世家之中,自然是最好的。”陸裳語氣淡淡。
陸薇神色微微一變,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阿姊,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陸裳拉著她的手,把人領回了自己的臥室,掀起床上的褥子,從床板的暗格里取出了一本書。
陸薇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她看起來溫溫柔柔,端莊守禮的姐姐,竟然也會在房間里偷偷藏這種一看就見不得人的東西。
陸裳把書遞給她,她就呆呆地接過。陸裳叫她看,她才低頭去看。
“《春山集》。”令人意外的是,這竟然是一本詩集,并不是她想的那種東西。詩集有什么可藏的?陸薇不理解,她翻開書頁,繼續看下去。
這的確是一本正經的詩集,應該是某次集會的唱和之作,之后集結成冊。
這本她沒有聽說過名字的詩集,里面的作品竟然篇篇都是佳作,陸薇一時看住了,揣摩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都是好詩,讀來令人齒頰留香。不過,就是普通的詩集罷,阿姊怎么藏得這樣好?”
“如果我告訴你,這本詩集里的每一個作者,都不是世家子弟呢?”
“真的?”陸薇這回是真的吃驚了。
陸裳又笑了,轉頭往窗外看去,“小妹,這天下大得很呢。”
可惜世家站在高處太久了,從未想過低頭去看地面上的人物,全然不知那里正在醞釀著什么樣的變化,還在做天下第一的夢呢。
陸薇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心跳得厲害。
她已經聽懂陸裳的意思了。
這世上當然不是沒有人比得過陸裴,就在陸家,就在她面前,就有一個不比他差的,何況天下士子?
陸裴很有可能不能像他想的那樣輕易奪得頭名。
失去這個頭名,對世家來說意味著什么,陸薇知道得還不是十分真切,但她已經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了那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氛圍。
這讓她惶恐、畏懼,但不知為何,又有一種根本掩不住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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