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熙帝袁朝的一生霸業(yè)，  幾乎都建立在海洋上。

        和她的先祖?zhèn)兿啾龋�她更偏愛這片寬廣博大、幾乎沒有盡頭的水域。她本人甚至親自率領(lǐng)船隊完成了環(huán)游地球的壯舉，得出了"地球是圓的"這個驚人的結(jié)論。或者說，  正是這一偉大的發(fā)現(xiàn)，完善了"地球"這個概念。

        而這一切，要從一段失敗的戀情說起。

        開明二十年，年僅八歲的袁朝提前完成了自己的蒙學課程，進入蘭澤書院就讀。

        作為這一級年紀最小的學生，  又是這樣特殊的身份，袁朝自然得到了所有同窗的照顧，并在他們的幫助下，迅速地融入了新環(huán)境。

        而在新生之中，包括賀永星在內(nèi)，與她關(guān)系最好的有二男三女。他們雖然出身各不相同，但都是樣的才華出眾、品貌俱佳，是這一級新生之中的佼佼者。這六個人同出同進，自然也成為了引領(lǐng)書院眾生的風云人物。

        幾年下來，在這樣的朝夕相處與親密陪伴之中，袁朝不可避免地對其中一位產(chǎn)生了超越友情的朦朧情意。

        她沒有掩飾這一點。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她對他的偏愛，他本人自然也很清楚。

        此人乃是小戶出身，甚至連寒門都不是，得益于開明一朝種種善政，才有了讀書的機會。能夠考入蘭澤書院，在同級新生之中也名列前茅，可見本人的優(yōu)秀。

        不過，在蘭澤書院讀了五年書，結(jié)識了不少人脈的他，卻已經(jīng)很清楚地意識到，像自己這樣的人，想要出頭是很難的。

        優(yōu)秀的人太多了，蘭澤書院每一級都有幾個跟他一樣優(yōu)秀的人，其他書院也一樣有。而且一旦結(jié)業(yè)之后參加科舉，要競爭的可不光是同級生，，還包括往年結(jié)業(yè)了但沒有下場，或下場了沒有考中的士子。

        更嚴峻的是，因為這些年來朝廷官員開始飽和，所以科舉錄取人數(shù)是逐年下降的。

        而這不過是入仕的第一步而已。就算科舉僥幸通過，也不過是暫時被分配到各部，擔任底層的職位，或者直接外放一地，成為親民官。想要往上晉升，需要功績，更需要人脈。

        在這一點上，他們這種平民出身的士子，永遠比不上那些有家世有背景的人。

        所以袁朝的好感，對他來說是一場及時雨。

        明眼人都知道，陛下這些年來一直在培養(yǎng)她們母女，將來有八成的可能繼承大位。如果能和她成婚，他就是皇夫了。以這樣的身份參政，顯然比自己辛辛苦苦在朝中晉升要輕松得多。

        因為這些考慮，在察覺到她的好感時，他非但沒有避諱，反而在背后推波助瀾，到后來，幾乎所有人都默認他們是一對，就連家長那邊都有所耳聞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一個意外。

        他的父母給他安排了一個妾，想要在他和袁朝成親之前，先誕下子嗣。畢竟他要當皇夫，孩子就必須姓袁，可他卻是家中獨子，自家的血脈也須得有人傳承。

        這件事當然是瞞著袁朝的，可世上沒有不漏風的墻，消息終究還是傳到了她的耳朵里。

        袁朝惡心得要命。

        那些曾經(jīng)覺得甜蜜的承諾和相處的細節(jié)，全都變成了令人作嘔的存在。

        這種事，她無法跟朋友們傾訴，不能讓外人知道了看笑話，更不敢告訴父親和母親，最后她茫然地進了宮，去見了賀星回。

        開蒙的那幾年，她幾乎都是在宮中度過的，受身邊其他人的影響，她潛意識里也有一種想法∶這世上沒有陛下解決不了的事。所以遇到了難處，就不自覺地來到了這里。

        "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賀星回只掃了她一眼，就看出了端倪，"失戀了"

        袁朝心臟一跳，要否認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只得破罐子破摔，"您怎么知道"

        "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傷心難過的事無非就那么幾件。你是皇孫，別的事應當不至于讓你如此。只有感情的事，不講道理，不論身份。"賀星回說。

        何況她還是個女孩。盡管現(xiàn)在社會風氣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更多女性開始走出家門，可傳統(tǒng)的觀念并沒有消失。在這種背景之下的戀愛和婚姻之中，女性總是更容易受傷的一方。

        既然被看破了，袁朝也就沒必要隱瞞，將事情和盤托出。

        "你覺得自己有錯嗎"賀星回見她一臉茫然，便問。

        袁朝愣了一下，猶豫著搖頭，"我沒有拿刀逼著他接受我，事實上一直是他在主動，我還以為……他是真的喜歡我。"

        "如果你這樣說，你知道他會說什么嗎"賀星回問。

        袁朝再次搖頭。

        賀星回便繼續(xù)道，"他會說，雖然你沒有拿刀逼著他接受你，可你是皇孫，是殿下，是高高在上的貴人，他不敢拒絕你，怕自己承擔不起后果。"

        不知怎么，袁朝聽到這句話，就覺得應該是那個人能說出來的，她立刻代入了自己的情緒，從悲傷之中抽離出來，冷笑道，"他承擔不起拒絕我的后果，倒是承擔得起欺騙我，背著我納妾的后果!"

        "看來腦子還沒丟。"賀星回笑了一聲，"你能這么想就對了。記住這句話，是他欺騙了你，背叛了你，你沒有錯。不管對方說什么，不要被繞進他的邏輯里。"

        袁朝抿著唇，越發(fā)的不解，"他為什么敢這樣欺負人"

        濾鏡一碎，袁朝自然就意識到了，對方?jīng)]有那么喜歡她，那些曲意逢迎，恐怕八分都是為了她的身份。

        可正因如此，才讓人覺得難以理解。既然是為了她的身份，不是應該安分守己，一如既往地表現(xiàn)完美嗎怎么敢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做出背叛的行為

        如果當初他拒絕了袁朝，也只是拒絕她而已。可是現(xiàn)在這種背叛，明顯嚴重了很多，即便賀星回不知道，只是袁嘉和管驚鴻，也有辦法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也許是覺得你已經(jīng)情根深種，會無底線地原諒他吧。"賀星回無所謂地說，"不要試圖理解傻逼。

        袁朝瞪圓了眼睛，并不是因為爛人的邏輯，而是因為她端莊高貴的皇祖母竟然罵了人。

        賀星回卻對她的震撼渾然不覺，"這件事，能自己處理嗎"

        袁朝連忙點頭，"我可以的。"

        "那就去吧。"賀星回說。但等袁朝轉(zhuǎn)身要走，她又開口把人叫住，似乎是躊躇了一會兒，才開口安撫她，"不要因為這件事影響你的心氣，更不要因此而產(chǎn)生畏懼。如果以后再遇到合適的人，不妨享受這些，只要時刻記得你自己是誰。"

        袁朝轉(zhuǎn)回頭看著她，不知怎么有點想哭，她用力點頭，"我記住了。我相信，一定會有人只是喜歡我這個人，不是因為我姓袁，不是因為我是您的孫女，而是因為袁朝值得。"

        "那就去證明自己吧。"賀星回柔聲說。

        從皇宮里出來，袁朝的情緒已經(jīng)徹底冷靜下來了。現(xiàn)在還沒有人知道她已經(jīng)得知了這個消息，也是處理這件事情最方便的時候。她要快刀斬亂麻，解決掉這件事，將對自己的影響壓到最低。

        打定主意，她就讓馬車直奔渣男家。

        小戶人家，自然不會有什么深宅大院，就只有一棟一進五間的屋子，院子是用木柵欄圍起來的，一眼就能看見里面的情形。袁嘉曾經(jīng)來過一次，是跟其他同窗一起來的，當時他的父母熱情好客，對她尤其親切。而現(xiàn)在……袁嘉讓馬車停在不遠處，自己掀開簾子，靜靜地看著跪在院中的年輕女孩。

        如果袁朝不是袁朝，也只是一個出身普通的女孩，是否那就是她的命運

        我應該做點兒什么，她想。但這一次，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因為她不是別人，她是袁朝，她是袁氏子孫，是陛下的孫女，就連她也會遭遇這樣的困境，何況天下其他女子她要為她們做點什么。

        雖然她還不知道到底應該怎么做——她還太年輕了，經(jīng)歷的事情太少，但是一顆種子已經(jīng)扎進了她的心里。

        在十三歲這一年，袁朝因為一場失敗的戀情，忽然明悟了自己肩上所承擔著的責任。

        不是什么治理天下，那對她來說太大也太空了，就只是想要稍微改變一下這個世界，哪怕只是一點點，哪怕只是讓身處其中的人能喘一口氣。

        ：：

        女孩被帶到袁朝面前的時候，表情幾乎是驚恐的。

        她應該也是個很聰明的姑娘，雖然一次都沒有見過袁朝，可是登上馬車，看見人的瞬間，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她的身份。

        她默不吭聲地對著袁朝跪了下來，干脆得把袁朝也嚇了一跳。

        "你快起來!"她連忙伸手去扶。

        雖然是個皇孫貴胄，但說來慚愧，袁朝還真沒怎么被人跪過，除了年節(jié)祭祖，她自己也沒怎么跪過別人，因為陛下很不喜歡這些禮節(jié)。

        女孩低著頭，卻沒敢反抗，順著她的力道起來了，被袁朝按在一邊的座位上。

        袁朝對著她，感覺像是對著一團棉花。本來也沒怎么遷怒她，見人這樣，就更氣不起來了，只是又不免生出一點怒其不爭的念頭來。

        "我不是來讓你離開他的。"她說，"不對，被你繞暈了，我就是來讓你離開他的，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聽出她的語氣平和，女孩悄悄抬頭看了她一眼。

        袁朝見她像一只受驚的小鹿，語氣更加柔和了，"你今年多大了怎么會想不開，給人做妾呢"

        女孩的臉一下子紅了，羞愧的，她又低下頭，"十六了。家里哥哥要娶親，為了湊聘禮，就把我聘了人。"沒什么想不想得開的，這件事并不由她自己做主。

        意識到這一點，袁朝不由頓住，最后還是扭捏地道，"抱歉。"

        女孩嚇了一跳，連忙搖頭。

        她知道袁朝的身份，到了這個家之后，他們不知說了多少次，不是說她有福氣，攀上了高枝就是叮囑她一定要老實本分，別被發(fā)現(xiàn)，否則打死都沒人過問。

        雖然她也很奇怪，既然他們知道這事會惹惱袁朝，為什么還要聘她可這話她是不敢問的。

        她不懂袁朝為什么道歉，只是覺得讓貴人說出這句話，心下惶恐。

        袁朝只好繃住了，又問，"讀過書嗎"

        "在村學讀過兩年。"女孩似乎羞于說出口，聲音都低下去了，蚊納一般的，然后又急忙地補充，"我……我也自學過一點，跟著村里其他上學的孩子。

        袁朝翻出紙筆，唰喇寫了兩道題目，"看看這個，會做嗎"

        女孩呆呆地伸手接過紙筆，似平想不通事情是怎么變成這個樣子的但又不敢反抗，乖乖低頭答題。

        她的字寫得很難看，估計沒什么機會練，但解體的思路是對的，雖然繞了一點，但是最后得出的答案沒錯。袁朝又隨口問了兩個文學題，她也支支吾吾地答上來了。

        袁朝將紙筆收回來，放好，然后認真地問，"如果我資助你繼續(xù)上學，你愿意嗎"

        "我我不行的…女孩惶恐地搖頭。

        "誰說不行的"袁朝道，"我剛剛出的題目，都是蘭澤書院入學考試的題，你不是都答上來了嗎再找人補習一下，考入蘭澤書院不成問題。放心，學費、課本、生活費，這些我全都包了。"

        她見自己越說，對方越不安，想了想，又補充道，"當然，不是白給的。等你畢業(yè)了，不能去參加女官考試，只能為我工作。"

        女孩完全沒有意識到這話中的陷阱，以袁朝的身份，為她工作，跟考女官考試并沒有什么區(qū)別，甚至可以說，這是一條比女官考試更好的捷徑。

        她只知道自己接受了對方的好意，是有機會回報的，于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點完了，她才意識到一個問題，"可是我…我現(xiàn)在……"

        "你現(xiàn)在是別人家的妾這個問題很好解決的，只看你有沒有膽子。"袁朝說，"你還沒滿十八歲，他家納你是犯法的，只要你愿意，去官府一告一個準。''

        "我……我沒有文書。"女孩低下頭。顯然這家人也很謹慎，怕被抓到把柄，所以甚至連納妾文書都沒給她。

        "那就更簡單了。"袁朝冷笑，"他家給了你家一大筆錢，卻沒有婚書，那就是人口買賣。這個更好告。"

        女孩睜大眼睛，似乎沒想到她會這么堅決。

        "你好好想想吧。"袁朝說，"女子改變命運的機會并不多，對你來說，這或許是唯一的一次。給人做妾是什么滋味，你應該已經(jīng)體會到了，要不要抓住這個機會，由你自己來決定。"

        輟學了還要偷偷自學讀書的女孩，怎么可能沒有半點心氣

        盡管這是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但在袁朝的耐心耗盡之前，她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一句，"我……愿意。"

        在那家人上門說親，娘關(guān)上房門勸她去給人做妾，好換一筆彩禮給哥哥娶親的那天晚上，她在娘抹著淚的勸說下，答應的也是這三個字，可是那個時候，她心里全是茫然和絕望，此刻卻只有卸下重擔的輕松。

        然后她聽到坐在對面的貴人說，"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了，你的名字。"

        "我叫……阿蘭。"她哽咽著說，眼淚無法自控地滾滾而下。

        出門那天娘哭得肝腸寸斷，她沒哭，現(xiàn)在卻好像把那些眼淚都補回來了。

        渣男被告涉嫌人口買賣，京兆府的衙役到書院里來拿人，事情自然立刻就震動了整個書院。

        再一打聽，居然是他家給他安排了一個妾，這就很微妙了。

        首先，他和那個妾都還沒有滿十八歲，這本來就不合法。大概也是因為這樣，什么文書都沒立，但這樣一來，涉及大筆資金，說是人口買賣也完全沒問題了。

        但是讓書院眾人覺得無法理解的，還是他家的這種做法。這邊明明已經(jīng)有個袁朝了，為什么想不開，要去納妾

        沒多久就有知情人傳出來消息，說他是家中獨子，想要留個跟他姓的血脈。

        啊這………

        不理解，真的不理解。平時看著也是挺聰明的一個人，怎么做起事情來這么不著調(diào)

        因為對方的風評一降到底，袁朝又是純純的受害人，所以雖然也有一部分人幸災樂禍，但大部分人對她都是同情的多，還有關(guān)系好的人勸她"天涯何處無芳草"，要給她介紹別的青年才俊。

        雖然答應過陛下不會因為這件事而心生畏懼，但袁朝確實不打算再把時間和心思浪費在這種事情上了。

        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那就是造大船，建水師，揚帆出海!

        從十三歲到十八歲，袁朝的精力幾乎都放在了這件事上。很多人都說她是因為受了情傷，想要逃避，所以才會這樣。等到她親自率隊，乘船出海時，這種風言風語就更多了。

        傳言越多，眾人對渣男就越是鄙夷，莫說是入仕，就連日常生活都受到了影響。

        他倒是想去找袁朝求原諒，可惜這個時候，她早就從書院畢業(yè)，進出都有無數(shù)護衛(wèi)，根本不可能給這種有心人可乘之機。

        然而幾年后，當袁朝從海外歸來時，卻帶回來了一位高鼻深目、金發(fā)碧眼的西洋人。據(jù)說此人是某個大國的王子，因為對她一見鐘情，所以不遠萬里追隨而來，愿意為了她留在大越生活。

        不久之后，兩人就舉辦了一場風光的婚禮，然后又再次揚帆出海。

        就是這一次，他們的船隊環(huán)繞地球一周，不僅找到了新大陸，而且還發(fā)現(xiàn)了"地球是圓的"這個事實，給學界帶來了巨大的震動。

        而這一次歸來，袁朝也給自己的親人們帶來了一個"驚喜"。

        一個已經(jīng)兩歲大的、漂亮得驚人的混血寶寶。

        管驚鴻這個當?shù)�的差點當場嚇暈過去，"你這孩子，你怎么這么有主意這么大的事，家里一點不知道!"

        袁朝還沒心沒肺地說，"我這不是想著反正也是要生的，閑著也是閑著，順便就生了。"

        然后就挨了親爹親娘的一頓男女混合雙打。

        倒是賀星回，頗有興致地帶著孩子玩了幾天，然后就像是心血來潮似的，很隨便地寫了一封禪位詔書，要讓位給年輕的袁朝，把整個朝堂上下又震了一回。

        但是很顯然，這么多年來，朝臣們從來沒能擰過她，以前沒有，現(xiàn)在當然也不行。

        開明三十五年，七十歲的賀星回終于如愿退休了，將大越這艘船的掌舵之位交給了更加年輕，也更有沖勁的袁朝。

        承熙帝袁朝上位之后的第一個政策，就是修改婚姻法，禁止納妾，將"一夫一妻制"定為國策。第二個政策，則是將女官考試和科舉考試合并，男女同考，共同占據(jù)錄取名額，不再單獨分開。

        兩道旨意下來，朝臣們猛然意識到，這位年輕的新皇并沒有他們想的那么好糊弄。

        恰恰相反，她擁有與賀星回一脈相承的強硬手腕。雖然年輕，但因為在海上取得的種種成就，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巨大利益，她跟她的祖母一樣，執(zhí)政期間牢牢地掌控著整個朝堂，始終在貫徹自己的意志。

        在開明一朝，朝臣們總覺得成憲皇帝賀星回或許就是大越歷史上最出格的帝王，是史書上必須大書特書的存在。

        到了承熙一朝，他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結(jié)論還是下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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