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鬼讓方紹魚借錢，方紹魚就借。方紹魚讓林肆給一百萬，沒想到他就給。

        方紹魚語塞：“你真借啊。”

        他點頭：“有金錢糾紛的話，我比較占上風，好跟你談條件。”

        三個鬼打算激烈鼓掌，一不留神被荷包收了進去。

        方紹魚封好荷包，口中念念有詞，手則飛快伸出車窗，朝著林肆而去——被他攔下。

        林肆緊攥她的手腕，眼底多了絲意味不明的情緒。像是晴日突如其來的陰郁，清澈潭底某塊幽深的石頭，他看她的眼神變了。

        “方小姐，我知道你有某種能力限制我，但是這次我會小心提防，直到我弄清楚所有事實。現在我必須問你一個問題——

        “我們十五年前見過，那時候我還是小孩，你卻和現在一模一樣，記得嗎？”

        陰司獄門前。

        這段路相當狹窄，邪氣旁溢，如有活人路過，會被蟄伏的怨靈附體，直至折磨其為同類。

        不過這條路，幾百年盼不來幾個活人。

        元朔出山后常來這里。交付了這幾日捉的魂魄，他別過獄官，又往前走，來到一處岔口。一路山環水繞、竹林掩映，一路幽暗森冷、魂靈飄浮。那些魂靈是看守，實為生路，至于另一邊的竹霧林，他步履匆忙，從來沒去過。

        今日中元，鬼門大開，是傳說中地下孤魂出動地面、游戲人間的佳節，實際是地上野鬼一年一次的“正名日”。唯有這一天，主事陰官放大假，對常年游蕩在外、逃避鬼差抓捕的野鬼們閉一只眼，不追究出逃重罪，任由他們被零星鬼差引導，混入橋邊的尋常魂魄之中，獲得投胎機會。

        也因此，中元節，是道士的失業日。知道刑罰減免，世間絕大多數鬼都不再東躲西藏，成群結隊涌進地下，恨不能把自己五花大綁送入黃泉，根本用不著術士們過一道手。

        所以元朔在竹林前停步，打算悠游一番。

        師父從沒提過陰界有這么一條路，元朔也沒見鬼差進去過。走到半程，竹林消散，滿眼花樹，連溪流中都飄著各色花瓣，他的身心也隨之輕盈。

        到一處岸邊，終于遇到幾個垂釣的。不用靠近，元朔就辨認出他們非人非鬼，要么是妖，要么是仙。或許是哪個不當值的仙官，下界玩樂來了。元朔沒興趣細問，轉頭，被一個幌子吸引了注意。

        古色古香的酒家，他感覺自己好像在經歷時空倒錯。

        等走進這家店，卻看到店中央掛著一臺寬屏電視，還是智能的，正在播放戲曲節目。

        店內空無一人——除了柜臺邊坐著的那個女人，正目不轉睛盯著電視畫面。

        女人穿著一條白裙，外套搭了一件花瓣點綴的褙子，一頭卷發，發間綁著紅色絲帶，手上染著果凍粉色的指甲，半古半洋，很有……風格。

        至于容貌，元朔的眼瞳曾經因為鬼障的邪氣受損，一直對美丑沒有概念，照著師兄妹們的喜好，面前的應該是美人。

        女人剛好看完了《牡丹亭》選段，注意到有來客，淡然問他：“喝點什么”

        元朔看了看菜單，只見每道菜名都帶著“臨終”二字，酒則都夾著“黃泉”二字，沒一個討吉利的，不過價格奇低，值得一試。

        “我要一份臨終銀冬面，二兩黃泉斷魂湯。”

        老板娘搖頭：“廚子出去送飯了，只有酒。”

        “沒關系，我可以等。”

        “半輩子，等得到嗎這廚子出門一趟，沒個五十年是不會回來了。”

        “那他走多久了”

        老板娘冥思苦想，回答：“有五十年了。”

        叮鈴。門開了，一個背著大包袱的矮個小孩走了進來。元朔分明看到他頭上兩只角。

        老板娘開口：“一碗銀冬面，客人等著吃。”

        小孩丟下包袱，黑著臉看元朔一瞬，眨眼不見。還沒來得及防備，小孩已經靠近元朔，眼珠子幾乎掉在他頭頂。

        小孩陰沉著臉，元朔已經準備好動手——

        只見小孩動動嘴，咕噥一句：“面里要香菜嗎？”

        “……不要，也不要蔥花。”

        得到答復，小孩就鉆進了后廚。

        老板娘對著元朔莞爾：“運氣不錯，剛來就趕上我們廚子回家，坐那兒等著吧。”

        元朔坐定，忽然聽到墻內的聲響。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氣息。

        他開了鬼眼，看去時，果然有幾只人形鬼躲在房內。

        有無宗的道士和陰司有約在先，負責把晃蕩人間的鬼趕到地下，換人間太平；但地底下晃蕩的鬼要不要管，倒是元朔沒想過的問題。

        這時，又有位客人進門，是只魚臉仙人，腰間掛著仙印。

        客人一進門就吹捧老板娘的容貌，老板娘一時飄飄然，把一柜子的酒打包送了仙官。

        面和酒端了上來，元朔動筷，嘗到味道后一怔。

        他從沒吃過這么古怪又美味的面，甚至懷疑自己味覺被下了蠱。他又喝了一口酒，清甜爽口，酒香沁人，送某個饞鬼師兄正好。

        酒足飯飽，元朔跟老板娘多買了兩斤酒。等酒期間，電視機內的畫面被切換了。只見屏幕上是某個地下入口，入口不遠處放著一口巨鍋，鍋內冒著熱氣，咕嘟咕嘟……是火海的巖漿，那鍋子大概是月宮凝冰所制。

        那是什么密密麻麻的黑影躍入鍋中，如一陣狂浪的黑雨。這團黑影被鬼差壓制著，再也沒有浮出來。難以計數的慘叫聲在狹小空間內碰撞融合，而后激烈回蕩，拷問著有心之人。

        元朔渾身一凜。

        非常事見多了，他早不起波瀾。但看到電視上展現的地獄景象，他第一次感到——驚異，或者說，刻骨的寒冷。

        那狂熱涌動的巖漿，正在把所有躍下的魂魄吞噬殆盡。如果有魂魄逃出，鬼差會直接進行處決，使其更快灰飛煙滅。元朔清楚，這是此時此刻某個地方正在發生的真實慘劇。

        今天是中元節，鬼門大開，游魂們重歸地府的佳節。

        但從百年前開始，它就已經成為了魂使秘而不宣的狩獵之日——

        也是無止無休的，屠鬼之日。

        華燈初上，車流涌動，馬路邊停著輛車，車內車外兩個人在對峙。

        確切地說，只有車窗外的人在等待結論。

        方紹魚則忍著輕微暈車，認真把林肆的話回想了三遍，仍然疑惑：“十幾年前見過？還一模一樣？你這是在夸我青春永駐，還是在罵我從小老相？”

        林肆仍然斬釘截鐵：“嗯，我們見過，你的樣子完全沒變。”

        “……關于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你可以去采訪我的小學老師，或者查查靜遠范圍內有沒有和我撞臉的阿姨。”

        林肆怔怔然，一時語塞。

        ——倒確實是更符合邏輯。可是記憶中她的名字沒有改變，那神情也的的確確是方紹魚。她有著和常人不同的能力，而且和他的過去一定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至少，他要得到一次正面的回應。

        他想好措辭，要開口，卻被方紹魚懶洋洋地打斷：“我要上廁所。”

        “……”

        她真的很會轉變氣氛，大概是團建看煽情片也能獨自冷靜說著男演員鬢角有頭皮屑的那種人。林肆的思緒也忽然開小差。

        “林副經理，”她把他喚回神，“上廁所之前我想和你說明，我從小到大沒有斷片過，沒記得認識你或者你們公司任何一個員工，而且我實在、實在沒時間陪你玩失憶癥游戲，希望別再聯系我了。”

        “抱歉，但是不行。”

        她翻白眼，余光瞥到一抹倩影。

        是那天來過店里找計叔的仙女，她郁郁寡歡坐在一棵榆樹底下，眉眼微垂。

        林肆留意到方紹魚的目光，看向那位仙女，開口：“這位是……”

        方紹魚訝然：“你看得見？”

        “什么意思？”林肆有些暈頭轉向，趕快找回話題，“方小姐，重點在于我想和你談的事。”

        方紹魚不耐煩：“我沒興趣了解你的事，不想關心你的煩惱，你的人生。”

        林肆看了她一眼，他始終溫順的態度終于有了一塊缺口，忍不住一點點惱火：“如果你有不滿，可以提條件，我能盡量滿足，這只是一次誠心的談判，你為什么一直——”

        “怎么了？在家少爺慣了，嫌我怠慢你？”

        “……沒有。”他稍稍忍氣，霓虹與秋水回歸他眼眉之間。

        奇怪，才見了幾面，怎么感覺處處受制。平常他是會貪玩散漫，但待人好歹有些商人的和氣，可這個方小姐——似乎能精準惹到他的黑暗面。幸好他反應快。

        等等，她現在的表情，是不是有點高興？

        林肆審視方紹魚，她一直板著的那張臉微微有了笑意。感覺很不妙。

        下一刻，方紹魚莞爾，望著他，提了一個問題：“有個魔術聽過嗎？叫捉迷藏。”

        “……”

        魔術？

        “參加魔術的兩個觀眾，彼此是朋友，被魔術師要求在舞臺上捉迷藏。這兩個人都躲在幕布后面，一左一右，藏好以后，魔術師沒再下指令，直接進行另外的表演。演出結束后，幕布升起，他們卻沒能發現對方。當時在場的人都說這個魔術沒意思，但這兩個人回去以后，直到死，都沒見到對方一面。”

        林肆若有所思：“也許是因為其中一個朋友搬家了。”

        “不對。”

        “那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盲人，從來沒有見過對方。”

        方紹魚笑了：“也不對。其實是因為，其中一個朋友，當天就死在了魔術表演的后臺，而且，兇手沒有留下尸體和作案痕跡，所以他們陰陽兩隔，再也見不到對方了。”

        林肆一愣，良久才回答：“你平常都看什么小說？”

        “來玩捉迷藏吧。”她突然說。

        “……什么？”

        “玩捉迷藏，你和我。”

        林肆看去時，方紹魚的笑容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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