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翌日。
剛過午時,便聽見府中吵吵鬧鬧。
秦芷瑜適才喝完藥,過了幾勺糖水,她用絹帕壓了壓嘴角,好奇地問桃柳:“外頭怎么了?”
兩人出了院子,才跨出門,便見幾人聚在落魄的小花園里爭執。
沈氏正對著管家吵吵嚷嚷,杜玉梅小媳婦模樣在一旁泫然欲泣,乍一瞧,以為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仔細一聽,原是為了明日出席的頭面首飾。
沈氏嫌這朱釵上頭的海東珠沒有杜玉曇的大,沒杜玉曇的圓潤,吵著要管家去拿庫房鑰匙重新開庫。
管家也難做,大姑娘朱釵上的海東珠是夫人自己的陪嫁,只不過現在嫁妝轉了手,府里的老太太要求家中女眷的嫁妝與頭面首飾一并交到庫房里由她保管,待到用時再來申請。
雖不知這些年庫房里的東西太夫人到底用去多少,但說到底,剩下的東西該是誰的東西還是誰的。
這么潤的海東珠,也就夫人的娘家拿得出手。
管家做不了主,說是要請示太夫人,奈何沈氏一直勾勾纏纏,硬是要他馬上拿出庫房鑰匙。
估計心里也門兒清,這老太太就是個大變數,還不如趁現在就進去掏點好貨。
秦芷瑜也算是見識到了什么叫不要臉,可要比起府里的老太太,那還是差點意思。
她來到荊州,頭一次知道嫁妝還要充公婆家的。
她聽舅母私下嘀咕過,月錢發得少不說,次次還要收回太半,美其名曰“補入中饋”。
可就算如此,也沒見杜府的廚子多放一勺鹽,倒是老太太的小廚房時常飄來肉香。
老太太霸道是真霸道,但誰叫她輩分上壓人一頭,叫人拿她沒法子。
這次秦芷瑜外祖母方氏的病,多半又是被她氣出來的。
桃柳翻了個白眼,低聲道了句“晦氣”,便扶著姑娘徑直往方氏的住處走。
偌大的宅子空蕩蕩的,沒見幾個仆人,方氏的住處更甚,老太太把婢女小廝盡數遣走,只給老兒媳方氏留下一個粗使婆子。
秦芷瑜正欲敲門,卻忽聞屋內傳出女子壓抑的哭聲。
斷斷續續的嗚咽,似是極力克制,不敢肆意哭出來。
她手一頓,終是落了下去。
“外祖母,阿瑜來看你了。”
抽泣聲驟停,過了片刻,里頭便傳來一聲蒼老的聲音:“進來罷。”
秦芷瑜撩開簾子,一眼就瞧見她的舅母小方氏與表姐杜玉檀坐在外祖母的病榻前。
表姐拿著藥汁空碗,低著頭,眼睛紅紅的,舅母撫著女兒的肩膀,略帶歉意朝秦芷瑜笑了笑。
然面帶愁容,笑得有些牽強。
秦芷瑜走上前,神色自然地將杜玉檀手里的空碗抽走,放在一旁的桌上。
她輕拉杜玉曇的手,捏了捏,淺笑道:“大姐姐拿著這空碗,莫不是要學那戲文里說的,裝一碗仙女淚,好讓外祖母的病好快些?”
絲毫不提及陳家事。
杜玉曇先是訝然,隨即拭了拭眼角,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臉,“阿瑜就知取笑我。”
“這孩子。”方氏靠在枕上,笑著道,“想她剛出生那會兒,我還去抱過她,小小的一個,哭起來像貓兒叫。”
“是呀,一眨眼,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舅母小方氏也感慨道。
要知道,當初小姑子生下這孩子時,進進出出都不知來了多少個大夫,都搖頭說這孩子天生體弱,活不長,盡早做打算為好。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十幾年這不都養過來了嗎?
方才進來時的壓抑氣氛有所好轉,桃柳將藥碗拿了出去,四人又坐下說了一會兒話,沒過多久,小方氏和杜玉曇便道要先行回去,說晚上再來探望方氏。
厚重的木門闔上,方氏拉過秦芷瑜的手,輕輕拍了拍,只道了一句:“好孩子。”
秦芷瑜知道她在說什么,她將手疊在老人枯瘦的手背上,輕聲道:“外祖母既然心疼大姐姐,何不再等等?”
“大姐姐歲數也才十七,咱們大魏十八十九才嫁人的女子有的是,何必著急應下陳家?”
看到堂里那些補品,她便知陳家來了人。
方氏嘆息,良久才道:“昨日你舅舅來信,這次南下,生意又虧了。”
秦芷瑜啞然。
她舅舅本就不是塊做生意的料,他自幼讀的是圣賢書,尊的是孔孟之道,讓一個只知大道理的書呆子去管錢財,才真真是老水牛拉馬車——不合套了。
偏府里那老太太成日想著發財夢,攆著府里這一輩唯一的男丁去做生意。
攆了虧,虧了攆,不信邪一樣。
“她年輕時富貴過,如今老了落魄成這樣……”外祖母戳著胸口的位置,“這里不甘心呀!”
“可不甘心又怎么樣?”外祖母想起什么,表情一變,冷笑道,“她還想要我回娘家討點來,也不想想我都多大歲數了,做她的春秋大夢去!”
秦芷瑜算是知道這次外祖母為何會被氣病了,讓一個曾孫都快有了的女人,腆著臉回娘家伸手要錢?
得虧她想得出來!
“好了,不說這些糟心事了,說說你。”方氏笑著摸摸她的頭,“好孩子,你母親信上說,你與陸家那小子,明年要過六禮了?”
初聽“陸家”二字,秦芷瑜一愣,腦中忽然浮現出那張溫潤如玉的面孔……
驀地背脊一寒,她本能地升起了逃避的念頭。
外面似乎又爭吵起來了,方氏聽到動靜,朝門的方向望了一眼。
秦芷瑜如釋重負,立馬站起來,“外祖母,我出去瞧瞧。”
說罷,疾步走了出去。
方氏只當她大姑娘臉皮薄,無奈搖頭笑了笑。
“姨娘,這匹布您不能拿!”
只見不遠處,沈氏抱著一匹顏色嬌嫩做工精細考究的布邁著步子走在前頭,杜玉梅手提一個小盒子跟在她后頭,最后是趕著追過來的管家。
“怎么就不能拿了?老太太多大歲數了,又用不上這嬌俏花色,這不給玉梅,還能給誰?”
反觀杜玉梅,低頭躲在沈氏后面,小媳婦似的,也不說話。
桃柳跟在秦芷瑜后頭,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嘖嘖”地唏噓了幾聲。
講好聽點,人家叫策略性集中炮火,說難聽點,就是明哲保身,拿她姨娘當槍使。
一行人一路吵吵鬧鬧從庫房過來,這動靜不可謂不大,把后院靜養的老太太都引來了。
前邊一個婆子開路,后面擁著兩個丫鬟,這太夫人劉氏可算是杜府最有牌面的人了。
老太太頭戴一鑲玉抹額,穿著一身華貴的深紫,矮墩墩的一個,拄著一根老壽星拐杖,往地上“嘚嘚嘚”敲了三下,聲音蒼老尖利,“鬧什么鬧,看看你們,成何體統!”
令秦芷瑜意外的是,這次沈氏沒搶占先機,反倒讓管家先告了狀。
“太夫人,這匹布小人清楚地記得是您特意叮囑過要妥帖放起來的,可誰知沈姨娘硬是要搶去,小人攔也攔不住呀!”
言下之意:我按您的規矩辦事,但如今有人非要難為我!
老太太稀疏的粗眉一豎,“不是說只是換一支釵嗎?怎么又拿了匹布?”
沈氏直覺要觸霉頭了,登時警鈴大作。
她忙上前擠開攙扶老太太地丫鬟,“這匹布鮮艷,妾身想著,回頭再跟祖母您說,您看,這顏色,給咱們玉梅做身衣裳多好看。”
她拿布往杜玉梅身上比劃,偷瞧了老太太一眼,裝作不經意間道:“下月兄長來荊州,讓他瞧瞧這外甥女長得多嬌俏,也讓他高興高興。”
都說老太太平日縱容沈姨娘,那也是有原因在里頭的,當初杜大老爺納妾,人是她挑的,挑了個家境殷實的商賈人家。
沈氏的兄長經商,有些錢財。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便是每回她要錢的時候,沈氏是最懂事的,總是拿出額外的錢財“孝敬”她。
只不過最近幾個月沈氏顯得不太積極了,總推脫說自己可憐身邊沒錢財,而后又補個蜜棗,說兄長下月來看望她。
其實人家早已察覺杜府快不行了,趁著杜府還有一口氣,正著急給女兒找人家呢。
老太太雖然老大不愿意,但此時一聽“兄長下月來”,登時有些松動。
沈氏與老太太這些年相處下來,深知她的脾性,又忙添上一把火:“再說等到大姑娘與陳家少爺成了親,我們玉梅也不能給姐姐丟臉不是?”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到她嘴里倒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若是小方氏在這里,準會氣得半死,再罵一句黑心肝的沒良心!
老太太的表情果真又松動了一些。
眼看她要點頭,沈氏心中還沒得意多久,就聽一道柔柔的聲音插了進來。
“早知姨娘缺布匹,昨日就不該讓桃柳那妮子收下姨娘的布匹了,今日我在陳氏布莊也見著這式樣的上等云錦,詢了價才知,一匹竟要二十兩!”
“如此價值不菲,倒讓姨娘破費了。”
老太太的臉色倏地沉了下來。
前腳說沒錢,后腳就掏錢去賣那么貴的布送人,這不是不把她這個大家長放在眼里嗎?
這個陽奉陰違的小娼婦!
像是突然才發現沈氏的眼色,秦芷瑜突然“啊”的一聲,仿佛是察覺到不妥,惴惴不安道:“姨娘,這……阿瑜是不是說錯話了?”
模樣無辜,加上她略帶病色的蒼白面容,活脫脫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
“給我放回去!”只聽“咚”的一聲,老壽星拐杖在地面重重一敲,似用了蠻力。
隨后,布匹被那長相兇煞的婆子奪走,離開之前,老太太深深看了沈氏與垂頭的杜玉梅一眼。
沈氏一瞧,即刻讀懂了那個眼神——最好給一個滿意的解釋!
她心里咯噔一聲,開始著急地思考該如何補救了。
不出片刻,人便散得差不多了。
小花園里,就只剩下蝕了把米的沈氏母女、滿臉“不知所措”的秦芷瑜,以及低頭聽戲的桃柳。
“姨娘……我還是讓桃柳把這兩匹布拿來還給你罷。”
瞧瞧那惴惴的語氣,活像是她被欺負似的了。
沈氏笑得牽強,“不用了,既然已經送給了表姑娘,那便是表姑娘的東西了,只是明日這馬車……”
“那如何使得!”秦芷瑜打斷她,一副做錯了事的愁容。
忽然,她眼睛一亮,似是想到一個好主意,“若是表妹不嫌棄,我這里倒是有件幾新衣裳,不妨讓表妹來我屋里挑挑?”
沈氏聞言,眼中精光乍現,這小丫頭片子身邊可都是好貨。
可隨即打量了一圈秦芷瑜身上這件,眉頭微蹙,似對這素凈的顏色和簡單的樣式有所不滿。
秦芷瑜仿佛知曉她的想法,輕柔安慰道,“那幾件衣裳是來荊州前阿娘替我新備的,顏色鮮艷,我撐不起來,但表妹容貌出色,定能撐得起那顏色。”
這話抬得人心中熨帖,沈氏點點頭,復又問:“那明日這馬車……”
“馬車而已,姨娘不必憂心,能與表妹同乘一輛馬車我自是高興的,咱們姐妹一路還能互相照顧呢。”
沈氏滿意了,心想:果然是個從蜜糖罐里長大沒城府的丫頭。
好拿捏。
……
回去的路上,桃柳忍不住問:“姑娘真打算白送了這衣裳?”
秦芷瑜意味深長道,“只要她有本事撐得住這衣裳,給她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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