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將在外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呼呼的北風(fēng)似燒刀子般凌厲地劃過每一位駐營士兵的臉上,綿延的火把似在黑暗中警惕睜眼的游龍般,在黃昏中起伏明滅,一盞熄了,一盞又在士兵們的眸中燃起,襯的他們的眼神似火般堅毅熾熱,不顧幾十里外狼煙灰塵滾滾。
他們心中全無畏懼,因為他們知道,那是敵人逃跑的信號。
大月國要敗了。
火光嗶啵。
營外軍紀肅然,營內(nèi)的氣氛也安靜的近乎壓抑。
從大梁京城來的傳旨公共驚夏已然在帳中站了許久,他雖然年紀未高,但到底是千里奔襲而來,又不習(xí)慣這軍營之中糙慣了的將士的吃食住行條件,不過幾日,就已經(jīng)消瘦了下去。
酸脹疼痛的感覺如蛛網(wǎng)般自小腿處密密麻麻的延展開來,驚夏身軀搖搖晃晃,幾欲站立不住。他動了動干澀黏連的雙唇,本想出聲再催,但想到帳中之人是他們大梁唯一的戰(zhàn)神,雖然這戰(zhàn)神現(xiàn)在生死未卜,又將到口的話咽了下去,到底也不敢放肆。
火光愈發(fā)微弱了。
“咳咳咳”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驚夏整個人都要站麻木,決定先返回帳中再求見時,帳中之人終于睜開眼,慢慢清醒了。
他的床底還放著沾血的紗布,搭在床頭的左腳小腿處被生生剜去一塊腐肉,右腳則在幾日前曾被敵軍祭司的萬眼毒蛛線洞穿,至今還在流血不止。
后背包裹著蝴蝶骨的皮膚上還有深淺不一的幾道傷痕,不過都已經(jīng)愈合,只留下錯綜復(fù)雜的疤痕,有些甚至還透著微微的粉色,像是瑩潤的玉白瓷器裂開的紋路,平添幾抹凌虐脆弱的美感。
驚夏微微一驚,暗暗地想著:
那人雖受了傷,但身上殺伐果斷的威壓似乎即使隔著簾子也掩蓋不住,尤其是那淺湖綠色的瞳仁,在燭火中閃著淡淡的微光,像極了蟄伏在黑暗中伺機反撲的大型猛獸,讓他雙腿微顫,恨不得立刻跪下。
“夏公公。”
那人人還未至,聲音便先到了。
與驚夏印象中截然相反的是,那人的聲音先是沙啞低沉,后面逐漸變得溫潤平和,毫無好戰(zhàn)之人的粗野蠻橫,一字一句都如雨后初霽的微風(fēng)吹過水光瀲滟柳條湖,繾綣溫和,染著讓人舒心的溫和:
“給夏公公看座。”
驚夏忽然有些緊張:
不敢坐,不敢坐。
在他印象里,那人向來是行事張揚恣意,隨心所欲,甚至先帝在世時,還在宮宴上醉酒大放豪言,說要替先帝踏平西北小國,惹得焉家眾人紛紛白了臉色,焉大將軍甚至還當(dāng)眾向下跪先帝告饒,將頭磕的砰砰直響,求陛下看在對方年紀未滿十二的份上,饒了他殿上失禮這一罪名。
幸好先帝仁厚,當(dāng)時并未怪罪,只是一笑置之。
只是在先帝死后,還有時不時朝臣拿這事出來嘀咕一下,向太后吹吹風(fēng),心想這焉家到底是想替這大梁皇室的蘭家踏平西北,還是想踏平西北后再將這蘭家取而代之?
然而,不管這太后和朝上眾人心中怎么犯嘀咕,但焉家父子四人戰(zhàn)功累累,已經(jīng)成了大梁百姓中支柱般的存在,甚至在離京城遠、近邊陲的小鎮(zhèn),只知焉氏,不知蘭氏。
“夏公公,在想什么?”
那人的聲音由遠極近,瞬間將驚夏的神志拉了回來,他想到焉家,心中驚懼與敬意交織,下意識正想下跪,卻被那人呵止住了:
“且慢。”
一支白凈修長的手腕從簾后探了出來,骨節(jié)分明的指節(jié)微微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度,接著便將垂下的布簾抬起。
是輪子滾動的聲音。
緊接著,一雙沾滿灰塵和鮮血的戰(zhàn)靴便從踏板上緩緩顯露分明,雖然上面的金線海棠纏枝花紋簡約,卻不難看出其花紋的精致,可見縫制他的人是用了心的,所以再舊也舍不得扔;再往上看,便是瀟瀟肅肅的一句青年身軀,左不過雙十年紀,身軀清減,但并不顯得單薄瘦弱,反而能隱隱從那下垂的布料里看出精壯的雙腿和雙臂,暗藏讓人驚懼的積蓄的力道,仿佛指尖微抬之間,便能輕而易舉地掐斷人的喉嚨。
驚夏正想垂下眼,又忽然想到自己是太后派來的傳旨太監(jiān),又趕忙挺直雙腿,忍住了下跪的動作,抬起頭,眸間忽然撞入一個清雋秀雅、書生模樣的面孔來。
他生的一副唇紅齒白的好相貌,皮膚瓷白,鼻梁高挺,五官精致,乍一看給人的感覺似見夏日里的一株翠竹隨風(fēng)搖曳,爽朗清舉。尤其是一雙淺湖綠色的瞳仁璀璨矜貴,像極了少年帝王懷里常常把玩的西域貓,清透靈動,輕輕一抬眼淡漠冷清,如同謫仙降世,昳麗無雙,讓人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忍不住懷疑,這世界上竟真的有如此絕色之人?
就算是從小在京城長大的驚夏也敢打包票,他見過那么多秦樓楚館宮內(nèi)椒房的美人,也從沒見過有人能漂亮成這幅模樣。
“夏公公,坐吧。”
似乎是有人對著他的模樣發(fā)呆已經(jīng)是見怪不怪的常事,坐在木輪椅上的人并沒有多覺冒犯,又也許是對方是當(dāng)朝的太后心腹得罪不得,他的一雙淡眉只是輕輕的皺起,復(fù)又松開,語氣平淡,甚至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倦:
“這一路趕來可辛苦了?”
“多謝焉小將軍關(guān)心。”驚夏聞言回過神來,也知道自己剛剛的舉動多有冒犯,忙躬身道:
“奴便不坐了,焉小將軍是否要先接太后的旨?”
看著焉小將軍雙腿傷成那副模樣,這血透過紗布都快滋他臉上了,驚夏心底直犯嘀咕,心中道對方現(xiàn)在只怕連下床都困難,更遑論接旨?
只是大梁官員接旨向來都得下跪,管你職位高低,不下跪接旨,多少能被人稱一句僭越。
但是太后當(dāng)初聽聞焉已云雙腿受傷,加上大月戰(zhàn)敗退兵,只來得及讓驚夏給焉已云下詔讓其退兵議和,也沒說可以讓對方免跪接旨。
所以,驚夏也沒有辦法,只能尷尬地杵在原地,看著焉已云聞言神色平靜,對一旁的部下伸出了手:
“扶我一下。”
“將軍!”
許起潭已經(jīng)跟了焉已云好幾年,可以算得上是心腹,自然是知道對方現(xiàn)在傷的有多重,聞言著急地上前幾步:
“您傷還沒有好,萬萬不可”
“我說,扶我起來。”
焉已云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余光輕輕抬起,瞥了一眼急的抬頭紋都皺起的許起潭,最后還是緩下神情,輕輕嘆了一口氣:
“禮不可廢。”
他這句話,看似是在妥協(xié),其實是在警告自己的部下。
雖然隔著千里,但自己今日若是不跪,京中關(guān)于他要造反的傳言理由又會加上一條:
見旨不跪。
許起潭知道他的意思,身軀微微緊繃,忍不住咬緊了牙關(guān),在心中暗罵一句。
該死!
太后不愧是垂簾聽政長達四年之久的太后,這一招果然暗藏他心,既是傳旨,又是試探。
思及此,許起潭深知小不忍則亂大謀,只能恨恨地攥緊拳頭,轉(zhuǎn)身時鎧甲在地上拖曳出金屬撞擊的聲音,瞬間便已半跪在焉已云身前,將手臂放到了對方的身側(cè),神態(tài)恭敬:
“將軍。”
焉已云面色不變,將掌心搭在他的手腕上,微微一用力,忍著自小腿處蔓延如鈍刀子割肉般的劇痛,穩(wěn)穩(wěn)地跪了下去:
“臣聽旨。”
“奉天承運,太后懿旨。”
“今大月國戰(zhàn)敗,我軍實力亦損,月國使臣已前往都城議和,令爾速速撤兵返京,不得有誤。”
“欽此。”
撤兵?!
這兩個字如同九重天上的天雷般當(dāng)頭劈下,驚得許起潭神思恍惚,當(dāng)場愣怔在地。
他現(xiàn)在不僅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還懷疑擬旨意的人腦子出了問題。
幾年前,先帝病危,朝中右將軍林卓邇勾結(jié)外邦造反,朝野動蕩,大月國趁虛而入,起兵攻打大梁,竟然恬不知恥地占領(lǐng)了與大梁交界處的四處綠洲和地區(qū),還劫掠了幾座兵力空虛、規(guī)模不大的城池,且有深入之勢。
在這之后,雖然五皇子蘭云牽即位,但因為年歲尚小,所以身為太后的沈紅燭只是急匆匆派焉已云的父親焉似譽帶領(lǐng)兵馬平息大月國的入侵,轉(zhuǎn)頭就忙著替自己的兒子斬草除根。
沈紅燭并非是標準的大家閨秀,她出身草莽,大字不識幾個,只是因為先帝下冼州時無意間相中了她的顏色,覺得對方與宮中的鶯鶯燕燕大不相同,便帶回宮中封了最末的美人,寵幸了沒幾天后新鮮感過了,又將其丟在腦后。
但索性沈紅燭腦子好使,自己的兒子被人害死之后,竟然奮發(fā)圖強,用手段和心計挽回了皇帝的心,一路晉升至貴妃,盛寵一時,甚至在先帝病危最后的時光,因為精心照顧對方,引得先帝心軟,最后求得先帝允許,將先皇后不受寵的遺子蘭云牽割到自己的名下。
先皇后的父親是當(dāng)朝臣相,叔父則是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他們見事情無法挽回,只能改投沈紅燭的麾下,皇宮的血流了幾天幾夜,人殺了一批又一批,才勉強將這置疑壓下,扶持什么也不知道的幼年傀儡皇帝上位。
皇帝這名頭說的好聽——
如果忽視前面兩個字的話。
想到蘭云牽,焉已云緩緩垂下眼,漆黑濃密的眼睫微微顫動,勾起一絲譏諷的笑。
不過和他一樣,是被人操縱擺布的玩偶罷了。
“焉將軍,接旨呀?”
驚夏疑心自己剛剛從焉已云臉上看到的一閃而過的輕蔑是假象,因為那樣子似乎持續(xù)了還不到半秒,就被焉已云很好地壓下。
“臣”
焉已云頓了頓,終于抬起頭來,露出一雙似淬了冰渣般清冷的雙眸。他的身軀筆直,如一把在寒風(fēng)中仍然不滅劍光的鋒刃,颯颯凜然,嗓音淡淡,一字一句纏繞在舌尖,溫柔卻不顯軟弱,反而擲地有聲:
“臣,不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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