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那股刺眼的光芒，何道的視線終于順利的望向了這處不起眼的坑洞中，最終將視線定格在了里面的那本該清澈的水洼之上。

        此時的那處水洼，落在何道的眼中時已經與先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一刻呈現在何道眼前的，是一面如同靜止了的，水做的鏡子。

        在那里面，有不同的畫面正在緩緩閃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容，一處處印象深刻的街巷，都在面鏡子中一一浮現，畫面不停地輪轉，何道卻沒有看清楚里面的內容，因為他現在腦海里有著劇烈的沖擊，短時間內，他還接受不了眼前這種事情的出現。

        對于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孩子而言，想要讓他在認知里接受，一灘水洼里就可以看到外面世界這件事，顯然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更別說，他還是一個乞兒，往日里，哪怕是神話故事，也很少有人講給他聽。

        失神了片刻功夫，何道的思路終于還是從懵懂的狀態里走了出來，開始正視面前出現的奇異場景。

        隨著他的眼神漸漸凝實，水面里的畫面跳轉的速度也開始慢慢放緩，映入何道眼中的場景愈發的清晰起來。

        忽然間，畫面竟是停止了輪轉，定格在了何道所熟悉的某條巷弄里，在那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緩緩前行，他的后背背著個背簍，里面裝滿了各色各樣的東西。

        那是一個頗為健碩的漢子，在他身邊，還跟著個七八歲的稚童，頭頂扎著學童樣式的發髻，稚童蹦蹦跳跳，臉上盡是笑顏。

        畫面映入何道眼中，使得他短暫的忘卻了如此詭異場景下本該有的質疑，只因為，那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他很是熟悉。

        那不是吳家阿叔嘛，還有小土豆，吳叔家的孩子，前兩年還很喜歡去大街上找自己玩耍的。

        何道一眼就認出了那兩道身影，而他們所走的那條巷弄，他剛剛才離開那里。

        不知幾時，何道的耳邊漸漸有嘈雜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很是熟悉，且逐而清晰，聲音的來源，應該是自他的視線將畫面定格后，便開始傳入了他的耳中。

        茫然的轉頭看了看身旁的老婦人，何道這才記起自己現在身處的位置，此刻應該是對眼前所發生的一幕表現出疑惑才對。

        沒有等他開口言語，老婦人只是笑呵呵對他說道，

        “別急，看完再說。”

        話音落下時，老人輕緩的轉動頭顱，以眼神示意，讓何道繼續將視線移回到那小小水洼之中。

        雖有些不解，但何道也未在此時選擇追問下去，而是如同對方所言，將視線好奇的又轉入到了那處奇怪的水面。

        與之同時，清晰的對話聲亦是不知從何方飄入到了何道的耳中。

        “土豆啊，今天開不開心？”渾厚的聲音響起，何道一下就辨別出了聲音的主人，正是畫面里吳叔的聲音。

        “開心～”稚嫩的回答聲，是孩子在對來自父親問話的回應。

        “開心就好，明天啊，我們就要搬家了，到時候可能就不常見到你的玩伴了。”

        漢子的聲音略帶惆悵，回首環顧著充滿積雪的巷子。

        “哦～”聽到父親這段話后，孩子的情緒明顯的低了下去。

        好在巷子不怎么長，沒等孩子情緒徹底低落下去，新的喜悅就將舊的憂愁瞬間給沖淡了去。

        他們到家了。

        想起今晚能夠美美的大餐一頓，小孩子的心情又活躍了起來，喊叫著就沖進了院門，找尋他娘親的身影。

        漢子隨后也走進了院門，眉頭微微皺了皺，將身后的背簍放入到了廚房之中。

        聽到外面的聲響，正屋內的婦人小跑著就出了房門，笑嘻嘻的一把就摟住了撲過來的孩子，嘴里說著些安撫的話，婦人正是孩子的母親，吳嬸兒。

        不等母子二人回到正屋，漢子直接出聲打斷了婦人與孩子的嬉戲，

        “不是讓你去喊何家娃兒來吃飯么，他人呢？”

        面對漢子的詢問，吳嬸兒沒好氣的翻了翻白眼，有些不滿的說道，

        “我去喊了，結果人家來到一聽說是要幫忙搬家，就說自己下午還有別的事情，轉身就往外跑，我差點都沒攔住，好在家里還有些糧食，怕這孩子餓著，我還給他單獨做了頓飯。”

        一邊說著，吳嬸兒一邊摟著自己孩子朝屋里走去，嘴里還絮絮叨叨，

        “你說你操哪門子心，人家孩子在外面可沒餓著，給他煮了三個鴨蛋，這不，人家還剩一個沒吃呢。”吳嬸兒順手就指向了桌面上盤子里，何道放回的那枚鴨蛋。

        她的回答聲落入了漢子的耳中，也落在了何道的心田里。

        漢子只是有些嘟嘟囔囔，說著什么我問一句你得頂回我十句的話語。

        水面之上的何道，此時卻是抿緊了嘴唇，可能是用力有些大了，嘴唇輕微的有些顫抖。

        他啊，有些委屈，明明不是那樣的。

        他怎么想的，畫面里的人兒自然是不會知道，事情，依舊在繼續的發展下去。

        婦人是個居家的小能手，這點事毋庸置疑的，很快的，一大桌子豐盛的飯肴就出現在了何道的視野里，一家子言笑晏晏，很是歡愉。

        吃飯的時候，漢子醞釀了半天，才緩緩開口說道，

        “小何道好歹是你那姐妹的孩子，我們能幫的話，還是多幫幫的好。”

        婦人一聽這話不樂意了，當下橫眉冷目，

        “你這話什么意思，我哪里少幫了，不是我們，這孩子怕是早餓死了吧，我是怕幫的太多，給他慣壞了！”

        話音剛落，婦人猶自不打算罷休，繼續開口說道，

        “你知道這孩子現在給街坊們慣成什么樣子了嗎？白天里，我趁著你還沒回來，尋思先往新家里把煤炭轉過去，結果那個孩子不知道幫忙不說，還在那一邊吃著飯一邊笑話我！”

        “我是不指望那么大點兒的孩子能幫上忙，但是他連對長輩的尊重都沒有，你說說，這得多可氣！”婦人喘著粗氣，看上去該是氣的不輕。

        這番話說完，漢子直被自己妻子訓得沒了半點兒脾氣，聲音都有些弱不可聞，

        “那不是人家孩子沒人教么，你可以幫著教教啊。”

        畫面之外，何道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哭的有些撕心裂肺，此刻的他，又有些想念娘親了。

        一只蒼老的手掌落在了他的頭頂，是那位一直站在身旁的老婆婆。

        老人輕輕撫摸著他頭頂，用著平緩的語氣問道，

        “孩子，恨不恨吶。”

        聲音中聽不出太多的情愫，似乎是老人只是單純的想知道此刻何道內心深處的答案。

        何道的臉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的雙眼有些無助，對于這個問題，他內心竟是一時找不出答案。

        恨么？那是種什么感覺，應該和憤怒差不多吧，自己此刻有那種感覺么，好像沒有啊。

        此時的內心里，只是有些酸楚的感覺，有些像是吃過了最酸的山楂，但又不完全一樣。

        “呵呵。”老人的笑聲再次傳來，沒有靜等他的答案，而是直接收起了這個問題。

        “既然說不出，那就繼續看。”

        老人的眼神再次投向了坑洞中的水面，神色始終安詳且淡然。

        淚眼模糊著，何道有些無意識的也跟著看了過去，腦海的迷茫，使得他不自覺的就按著老人的話語去做。

        這次視線轉移過去，何道的眼中出現了另一幅畫面，不在是先前吳嬸兒那一家子其樂融融的場面。

        畫面轉變了，將何道的注意力也吸引過去，他的抽泣聲小了很多，慢慢的趨于平靜。

        水中畫面里的，是一個顫巍巍的老翁，獨居在一處干凈的院落里，看他的生活，顯然要比吳嬸兒的家里還要富裕些，至于原因，很簡單，尋常人的家里，誰會有多余的糧食養著幾籠不知品種的鳥兒呢。

        老人此時正躺在搖椅上怡然自得，身邊就是一方茶桌，茶水還在冒著熱氣。

        對于老人的身份，何道一眼就人了出來，正是今早在路邊，好心出言提醒吳嬸，使得自己得以吃到一頓飽飯的那位老者。

        視野里，那老者瞇縫著眼，口齒不清的在嘀咕著什么，開始并不清楚，直到何道將注意力集中，才聽到了其嘴里的話語。

        “嘖嘖嘖，吳家的傻娘們喲，當年怎么就信了我的鬼話呢，那可是你的好姐妹吶，我說他勾搭你男人了，她就真勾搭你男人了？啊？”

        “哈哈哈，你寧愿信我，都不愿意多聽她說半句，可惜那么老實一個女人，最后不得已將這祖傳茶壺幾兩銀子就賣給了我，嗯，聽說給他那好死不死的兒子買了雙合腳的靴子，就所剩不多了，真是窮講究。”老頭說道這里又咂吧起嘴來，很是不以為然。

        隨后他緩緩提起了身旁桌上那尊看上去就很是精致的茶壺，繼續嘀咕道，

        “要不是老頭兒我聰明，當年這壺要是被你家男人帶到城里一賣，那你們兩家可都飛黃騰達了，哪還用過這種日子。”

        “不識貨的娘們，心眼兒倒是不少，拖著個病秧子身體還跑去吳家，哼！”

        看到這里，水面外的何道嘴中有咯吱咯吱的聲響發出，他似是在極力忍耐著什么，眼中充滿了憤怒。

        虧他早上的時候還對此人充滿了感激，現在他只覺得，人為什么可以壞到這種程度。

        他正憤怒著，畫面卻并沒有停止，里面的那位老者緩緩坐起身來，好像是想起了什么，

        “對了，早上我還用那小崽子惡心那個妒婦來著，嘿嘿，不知現在怎么樣了，走，出去看看去。”

        說完這句話后，老人便直接從躺椅上站了起來，徑直朝著門外走去。

        隨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水中所映射的畫面也到此為止，并沒有跟隨著老人來到院子外面的世界。

        孔洞以外，何道咬牙切齒，對著下方的水面張牙舞爪的揮舞著手臂，豆大的淚珠從他猩紅的雙眸中瘋狂的掉落。

        往日的一幕幕再次浮現在他的眼前，母親那臉色煞白的容顏，以及看到自己穿上新靴時那種又是哭泣，又是愧疚的神態，還有那大雪天里，蓋在身上的那些稻草。

        他張著嘴想要大喊大叫，卻發現不知該罵些什么，嘴里只是有啊啊的聲音壓在喉嚨里，很是壓抑。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終于大罵出聲，

        “啊！王八蛋，臭蛋，王八蛋！臭蛋！”

        翻來覆去，只有這兩個詞語，他不是沒聽過那些極其骯臟惡毒的詛咒言語，而是不知道如何從嘴里將這些話罵出來。

        沒有辦法，從小到大，母親從不準許他說臟話，半句都不行。

        反反復復的咒罵著，他似乎不知疲憊，兩只眼睛也是變得越來越紅，此刻的他就想一只紅了眼的兔子，無處宣泄。

        “殺死他，我要殺死他，殺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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